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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可是,略兒他心裡卻放不下阮家那個姑娘呀!我怕他……」王妃看了一眼窗外,面上浮起擔憂之色。

  「放不下也要放。」靜安王面色沉凝,「人選既然已經確定下來了,皇上賜婚不過就是這幾日裡的事,他最好別再生事端,于人於己都不利。」

  王妃欲言又止,臉上的擔憂之色更深了。靜安王轉頭看向窗外飛雪連綿中的蕭蕭身影,半晌後,容色稍緩,低低言道:「略兒這孩子,素來持重,此番為著一個女子如此大動干戈,用情至深可見一斑。那個阮姑娘,雖然我們不喜歡,但他實在喜歡的話,告訴他,我還是同意讓他納為側妃的。」

  靜安王肯表示出這層意思,王妃心裡已知是退了一步。然而,李略要的,是明媒正娶聘為妻,並非為妾,否則事情也不會鬧得這麼僵。他自從回到王府後,天天鬱鬱寡歡,三天說不到兩個字,茶飯不思寢食不安,眼見著消瘦下去,王妃日日為他揪著一顆心。若是可以由著他,王妃一顆作為母親的心早就要投降了,然而,兒子的婚事由不得他,甚至由不得她和靜安王。皇上將要做主賜婚,這在平時,是求之不得的榮耀恩寵,但此刻,靜安王妃卻莫名的對即將到來的賜婚聖旨心生恐慌起來。她在害怕,害怕這道聖旨,會成為她那個癡情兒子的一道催命符……

  此刻,庭中的李略身形一定,手中長劍光芒乍斂,靜靜地橫在身前,有如一道秋水,三尺瑩鋒映著雪光,冰涼閃爍,燦爛得讓人恐懼。王妃心裡一寒,陡然撲出屋外,聲音都變了卻又強自鎮定:「略兒,外面這麼大的雪,你別舞劍了。快,跟娘回屋去。」邊說邊從他手裡奪下那把劍來,劍刃如雪,如此美麗卻致命。

  李略任由母親從他手裡拿走了劍,不言不語,但王妃要拉他一同進正屋時,他卻無聲地掙開了。他繞開母親如同繞開一團無形的荊棘,他的冷漠就如同此刻漫天飛舞的雪。他徑直進了側廂房,關上房門,也是關上自己的心門,縱然隔著一道房門,他那樣深刻的憂傷,也能如隔空傳音般透入王妃心中。她不由得怔在雪地裡。

  初冬的第一場雪,斷斷續續一連下了三天,整個長安城都成了琉璃世界。

  雪花飄舞,似紛紛蝶翅飛,如漫漫柳絮狂。李略怔怔坐在窗前,看著滿庭銀裝素裹,只覺自己心裡也堆滿寒冰冷雪,半點生氣都無。卻見庭前兩株紅梅開得越發鮮豔了,花吐胭脂香欺蘭蕙,濃淡冰雪中,分外精神有趣兒,不由得心中一動,憶起阮若弱所言: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本來說好要雙雙去洛陽,試一試且插梅花醉的妙趣。可是如今,卻被困在這玉樓金闕中,不得脫身。

  無聲歎息著,李略步出屋外,折上一枝紅梅花,插在案上筆洗中,讓秦邁溫上一壺酒,對花獨酌。「且插梅花醉洛陽」,此際鴛偶難成,洛陽更加去不成,只有且對梅花獨醉。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

  酒入愁腸愁更愁,李略幾杯酒下肚,胸中塊壘非但不消,反倒越發鬱悶了。秦邁覷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來勸道:「小王爺,事已至此,你何必還自苦?早早寬心才是。」

  李略不理會他,只是滿斟酒杯,再舉起來一飲而盡。秦邁自知勸阻無用,只得退到一旁歎氣。這時織錦門氈一掀,品香伴著一縷寒風進了屋,恭敬地對李略行禮言道:「小王爺,王爺請您速去中廳。」

  李略愕然抬頭,自他回了王府,就一直不曾被允許出這浩然館,此刻為何讓他上中廳?莫非……心裡陡然一震,聲音都抖了:「有什麼事嗎?」

  「有宮中的內侍官來傳聖上旨意。」品香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相告。

  聖上旨意,是何旨意,不難猜出。李略持杯的手抖起來,酒意本來上臉三分,兩頰酡紅,卻瞬間變成雪也似地白。該來的終於是來了,命中有此劫數,如高空墜物避無可避,他但願能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品香和秦邁都被他慘澹的神色駭住了,一時都出不了聲。

  織錦門氈再度被掀開,是靜安王妃進來了。她不放心,親自過來看一看,一看之下,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但還是不得不哄著他:「略兒,傳旨官在前廳侯著呢,咱們可不能讓他多等,快和娘過去吧。」邊說邊牽起兒子的手朝外走。李略沒有掙開她,他如同坍了架失了魂,恍恍惚惚的,仿佛一個牽線木偶般被她帶到了中廳。香案已經擺開了,靜安王正預備著要接旨。

  「聖旨到,靜安王世子李略接旨。」傳旨內侯官展開黃緞聖旨念道。廳裡侍立的丫環家丁們黑壓壓跪倒一屋人,靜安王爺和王妃也依禮跪下,轉頭一看,李略卻還怔在原地,王妃忙一把拉他也跪下行禮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丞相盧懷慎之女盧幽素,德容兼備,端莊賢淑,現賜婚予靜安王世子李略。欽此!」

  宣旨完畢,該是李略接旨謝恩了。可是他卻只是怔怔地伏在厚氈地毯上,半點反應都沒有。「略兒,快接旨謝恩。」靜安王不得不小聲提醒他。

  似乎背上壓了無形的王屋太行,李略一點一點地直起身來,那樣的衰弱緩慢,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仿佛這刻全部如雪崩般呼嘯而來,將他掩埋。他一張臉煞白,白的全無半點血色,明明室內溫暖如春,感覺上卻如同浸身冰河雪海,一身冰寒徹骨。遲遲疑疑地,他不願伸手去接那道明黃聖旨,仿佛一個情知必死的重犯,在拖延著最後的片刻光陰。

  聖旨宣讀完畢,李略卻遲遲不接旨謝恩,傳旨的內侍官已經面露詫異之色。靜安王有些急了,忙又低聲催促了一遍:「略兒,快接旨。」

  李略只是低頭,緘默。內侍官詫異之餘,把聖旨朝他眼前一遞,含笑言道:「世子大喜,請接旨吧。」李略不得不伸出雙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著的雙手,終於還是……一把接過來了。

  冒著風雪連綿,玉連城特地來阮府看望阮若弱。

  小小斗室,生著一盆旺旺的爐火,溫暖勝春日。阮若弱卻不懼室外嚴寒,斜倚軒窗,看窗外漫天飛雪紛紛舞,如撕棉扯絮,亂飄梨花,神思飄渺如在九天之外。她來了多久,由仲春到初冬,不足一年光景,卻變了很多,眉端眼底,暗換了芳華,不再似從前那樣歡顏常笑了。玉連城一眼看見,忍不住要心痛,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遠是那個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阮若弱,然而現實,和時間一樣無情,能教人早生華髮,萬念俱灰。

  「三表妹。」玉連城看了她良久,她卻無知無覺,只一味地沉潛在自己的思緒中,他不得不輕聲喚回她的心神。

  如夢初醒般,阮若弱猛然回頭:「表哥,你來了。」忙起身迎上去,請他在爐火邊坐下,自己也在一旁陪坐。

  「事情……我都聽姚繼宗說了。你們打算怎麼辦?」玉連城問道。

  阮若弱苦笑:「能怎麼辦,李略的爹娘鐵了心不讓我們在一起。如果光是一對固執的父母還不難對付,但他們代表著整個李氏皇族。這才是最要命的!在我們那個號稱自由平等民主的二十一世紀裡,尚會有仗勢欺人求告無門的事情發生,更不用說你們這個等級森嚴尊卑有別的封建社會,我能抗得過他們?就算我可以為了愛情不顧一切,但我不能把阮姚兩府近百人丁株連在內,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不是神仙,也不是超人,面對困境,我一樣會有束手無策的時候,實實在在的,我沒有法子可想了。被迫分手已成定局,我認命。」

  「形勢比人強的時候,確實……不得不認命。」玉連城想起自己不由自主的婚姻,也鬱鬱地道。

  「是呀,不得不認命。我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現代女性,但對於感情上的不如意,也只能如同千年前的女子一樣,說出『認命』這兩個字來。看來無論千年之前與千年之後,面對感情上不得已而為之的割捨,女子的哀怨都是一般無異的。明明有情卻不得長相守,除了怨命,怨造化弄人,一個弱質婦女流還能做什麼呢?我自問還不是弱質女流,是豎起胳膊能跑馬的現代職業女性,精通英漢兩種語言,能熟練操縱電腦,擁有學士學位及會計師資格證,但在這大唐朝裡英雄無用武之地,我要和李氏皇族為敵,手裡有一門高射炮還差不多。對於他們這些頑固不化的人,脅迫以武力,絕勝於以理服人。」阮若弱把自己的處境洞若燭火。

  「如果……是在你們二十一世紀,你和李略可能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了吧?」

  阮若弱想了想,還是苦笑著搖頭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無論哪朝哪代,皇室血統都是看得分外尊貴,不容混淆,輕易不與平民聯姻。門當戶對這條老規矩,流傳千年尚生生不息,自是有它存在的必要性。它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保證了利益,強強聯手,自然好處更多。誰人不喜歡錦上添花,一好百好?」

  玉連城看了她半晌,道:「如此說來,你們倆……真是再無半點機會了?」

  「或許有,或許無。誰知道呢?看天意吧。我努力過,爭取過,奮鬥過,已經盡了人事,現在聽天命。世事就是這點最玄妙,任何事情,不論當事人如何盡心盡力,卻仍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努力了七分不夠,還要看天意註定的那三分。東風若是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便要鎖二喬了。但是天公卻肯為他作美,助他火燒赤壁,留名青史。」阮若弱說著說著,激動起來,起身又撲到軒窗前,朝著雪花翩飛的天空喊道,「老天爺,你也幫我一把行不行啊?我不要功成名就,做了故紙堆裡兩行史記,只要能同愛我的人以及我愛的人天天在一起,說說笑笑開開心心也就夠了。求你行個方便吧!」

  玉連城突見她這樣孩子氣十足的舉動,不由聽得又是好笑又是辛酸,看似非常簡單的一個祈求,但……他苦笑道:「表妹,只怕你求功成名就還要來得容易些。」

  阮若弱把心裡鬱悶發洩一番後,頹然回座,有氣無力道:「確實,功名利祿還好滿足,是可以物質交換而來。然而感情,要上哪裡去找李略那樣真純的感情。我真的、真的很捨不得他。」說到最後語帶嗚咽。

  玉連城忍不住伸手撫上她的發,如愛憐幼妹:「別傷心了,你不是教過我,求之不得,就退而求其次嗎?」

  世間無限丹青手,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阮若弱逼回滿眶眼淚,故作豁達道:「我現在也只有退而求其次。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一生中這樣熱烈的愛過一次,我已經很滿足了。有過這樣美好的過程,結局縱然不盡如人意,也可以無怨無悔了。」

  「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玉連城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忍不住脫口而出地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麼?」阮若弱不明就裡。

  玉連城方知孟浪了,躊躇不言。阮若弱心知有事發生,而且是於己不利,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強笑道:「表哥,有什麼事情不必瞞著我,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一世。」

  遲疑了一下,玉連城還是說出來了:「晴陽公主前兒進宮請安,聽說皇后偕靜安王妃已經選定了李略的世子妃人選,是丞相之女盧幽素。聖上賜婚,大概也就是這兩日裡的事情了。」

  「是嗎?如此說來李略距大喜之期不遠矣。愛人要結婚了,新娘卻不是我,很失敗呀!讓盧幽素笑到了最後呢。」阮若弱強自言笑晏晏道,只是她浮在兩頰上的笑意,仿佛是一點風中搖晃的燭火,隨時會熄滅。無緣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

  玉連城看到她這樣強顏歡笑,竟比看到她痛哭失聲還要難受,不由軟語相勸:「你若是想哭,不妨哭出來,心裡會好受些。」

  阮若弱卻只是笑只是笑,那發自肺腑的痛,在臉頰上蕩開一個奇異的笑,像開到極盛的荼蘼,此花開後再無花。玉連城看著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屋裡靜極,只有火爐裡的木炭燃燒時發出輕微的劈叭聲,還有水仙清雅馥鬱的一室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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