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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他們身處的小露臺只亮著花圃旁的一盞裝飾燈,奇怪的是,光線迷離,眼前丁小野的面容卻仿佛比封瀾過去看他的每一次都要清晰。她的手被他固定在掌心,漸漸地,她開始相信他的話不是出於嘲弄,而是他真心無法理解一個女人的愛,就好像她同樣無法理解他過去光怪陸離的生活。

  丁小野說:「我問過我媽媽一樣的問題,為什麼要把自己所有的人生都耗費在等待一個男人上。」

  「你媽媽是怎麼回答的?」

  「她沒有回答我。」丁小野面無表情,只有睫毛輕輕顫動。媽媽從未在他面前說過爸爸半點不是,他只記得媽媽被查出腎有問題時,爸爸的生意正如日中天,家裡忽然變得冷清了許多,爸爸說那是因為病人需要靜養。每次爸爸回家都對他們母子噓寒問暖,媽媽也表現得愉悅而溫存。只是偶爾丁小野放學回家忘記了帶鑰匙,他按響家裡的門鈴,媽媽總是遲遲才開門,身上換了漂亮的衣裳,因病泛黃的臉上也會綻放奇異的光芒。這光芒會在門打開之後漸漸湮滅,即使門外站著的是她最心疼的兒子。

  那時他對成年人的感情世界還一知半解。媽媽有時會用開玩笑地語氣對他說:「阿霆,如果你以後愛一個人,不要讓她等。等待讓一個患病的人都覺得命太長了。」

  有時她又改口,說:「能等,總比沒什麼可等要強。」

  他過去不喜歡聽媽媽說這些,總覺得神神道道的,後來她就不說了。她的病情反反復複,對丁小野爸爸外面的風流軼事也看得越來越淡,甚至慢慢接受了那些女人的存在,像家人一樣包容了他所有的好與不好。事實上,丁小野的爸爸身邊的新歡換了又換,可是當他累了,倦了,受傷了,落魄了,丁小野和他媽媽母子倆才是他唯一的歸處。

  封瀾也許是對的,他媽媽並非沒有怨過。怨得太深,又離不開,握不住,又抽不走,一切都化作無可奈何,在別人看來就成了包容的「美德」。

  「她的生活像一張撲克牌,只有兩面,一面是『他來』,一面是『他走』。一直到她病入膏肓,護士說,只要她人清醒著,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還會想辦法整理好頭髮,她怕我爸不知什麼時候會出現在病床前。」

  「你爸來了嗎?」封瀾於心不忍地問。她想像那樣的畫面,即使是個謊言,聽來一樣覺得殘忍。

  丁小野沒有立刻回答,封瀾感覺到他抓握著她的手微微一抖。

  「沒有。不是他不想……我媽應該會原諒他的。最後的那刻,她眼睛已經睜不開,我騙了她,說:『爸爸來看你了』。她是帶著笑走的。」

  「那就夠了,你做了你能做的。」封瀾根本無法想像親眼看著親人逝去的悲痛,「你一個人陪她最後一段,一定很難過吧。」

  丁小野語氣波瀾不驚,然而封瀾知道他心裡絕非如此。

  「我沒能陪她多久,只來得及見最後一面。我爸他不來也好,最後那半個月,護士把鏡子收了起來,否則我媽一定也不肯讓我爸看到她當時的樣子。她以前那麼美,她的餐廳無論菜有多好,來的客人也只記得老闆娘長得好看……到死的時候幾乎不成人形。」

  封瀾乍一聽說丁小野的媽媽過去也擁有過一家餐廳,心裡沒來由地一跳。這也是他甘願留在她店裡的原因之一嗎?她連問的勇氣都沒有。

  「生老病死,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封瀾盡可能地去說些寬慰的話。

  然而丁小野說起這些似乎卻並非為了她的同情。他看了她一眼,又說:「我媽媽的死確實是因為病,可你知道那個女人是怎麼死的嗎?」

  「她也不在了?」

  「嗯,吸毒過量死的。」

  「因為你爸爸?」

  丁小野說:「我爸爸出事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更要命的是她在乎的人擺了她一道。」

  「男人?」

  「你說呢?」

  封瀾不吭聲。

  丁小野接著說:「所以我說她也是個可憐人。我始終不明白,愛就有這麼重要,可以讓人生讓人死讓人發瘋。如果那樣,那我寧可誰都不愛。」

  「正因為你誰都不愛,所以你怎麼都不可能明白,才能把話說得這麼輕鬆。」

  丁小野皺眉,「明明這個世界這麼大,女人不也長著一雙腿?何必把自己困在一個男人身上坐井觀天?」

  封瀾平躺著,靜靜看露臺頂上的遮陽玻璃,如果那上空有一雙俯視的眼睛,此刻的她是否也如一只坐在窄井裡的蛙。她或許明白了丁小野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話,他雖不愛她,也可謂是用心良苦。

  「很多女人不需要太廣闊的世界,再大的世界,不是她的,又有什麼意義?青蛙為什麼困在井底,因為當它從井口望出去的時候,會以為天都是它的,只屬於它。即使很小一片,對於它來說,已經很足夠。」封瀾看向身畔的丁小野,笑著問道,「你都覺得我蠢得有點可憐了是嗎?」

  丁小野面無表情地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問你,封瀾,你看上我什麼?身份、地位、物質條件……我們合適嗎?假如不是這張臉,你還會對我不依不饒?」

  封瀾想著他的話,禁不住又用手勾畫他面部的輪廓。是啊,如果他長得像廚師長,像切配工老李,像另一個男服務生阿成,她還一樣會為他神魂顛倒嗎?她不會。可是她並非沒見過好看的男人,正如她媽媽所說,她愛過的男人哪一個長得醜了?遠的不說,周陶然和曾斐擱在人群裡也是儀錶堂堂。她會心動,會猶豫,但她不會為了他們放棄她的底線。可她在丁小野眼裡早已沒有了底線。

  她說:「愛上靈魂比愛上表像崇高嗎?心動不過是一刹那的感覺,為了什麼還不是一樣?你要是沒有這張臉,我根本不會看上你,可你要是只有這張臉,我也不會看上你太久。我現在還沒想透你骨子裡是什麼在勾著我,也許根本沒有,到那個時候我就看膩了你,把你甩得遠遠地,就好像一條過季的裙子。你以為我會像你見過的那些女人一樣要死要活?」

  丁小野臉上浮現出玩味的神情。他問:「如果在你看膩之前,我騙了你逃之夭夭怎麼辦?」

  「你不是一直在騙我?丁小野。」封瀾苦笑道,「你要真在我膩了以前把我甩了,我會恨死你,然後愛上另一個人,重頭來過。」

  「是嗎?」封瀾的手遊弋到丁小野的唇邊,被他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封瀾嘶的一聲縮回手指,卻沒有撤得太遠,只輕點在他嘴角。她說:「你以為我說氣話?我告訴你,我不會為了一段失敗的感情綁架未來的生活,也不會為了一個壞男人毀了我對愛情的想像。」

  丁小野頭一偏,再一次輕易咬中她的指尖,嘲弄道:「死不悔改!看來你被剩下來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一次,封瀾慢慢把手收回了自己身邊。丁小野總是很容易就探到她的弱點,她的底氣在減弱。

  他走了,她也不是沒有重來一次的可能。可是要多久才能緩過那口氣,天知道。她會不會等到退休晨練的時候才唱著《夕陽紅》再一次和公園裡的某個老頭看對眼?在那之前她若不想孤獨終老,勢必要放棄她那把「感情的鑰匙」,在婚姻的大門前破門而入。這種可能性讓封瀾露出在夜風裡的手臂冒出了雞皮疙瘩。

  「丁小野!」封瀾忽然喊了他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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