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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丹青看我沒事兒了,就伸手拿過我手裡的水瓶子,也想喝兩口,一拿到手上,她眉頭一皺,「張嬤,沒熱水了嗎?」張嬤搖了搖頭,「這車上的熱水都供應那些包廂了,要不我下車去買些好了,反正剛才那個乘務員不是說了,要停三十分鐘呢,這也就才過了十分鐘。」

  「也好,」丹青點了點頭,「這路還有的走呢。」「好。」張嬤接過了丹青手裡的瓶子,起身往外走。秀娥朝我使了個眼色,一拉我的手,就想偷偷地跟上。張嬤就好像背後長了眼似的,猛地一回頭,「你給我老實待著。」說完轉身走了。

  看著秀娥撅著嘴,我和丹青相視一笑。丹青不知道什麼時候拿了本書出來,這會兒就低下頭去看書。我手裡的點心還剩一點兒,我小小地咬了一口,在嘴裡用唾液弄軟,慢慢地咀嚼著,只覺得平常吃慣的東西,這會兒變得分外香甜起來。

  秀娥這會兒卻沒有吃東西的興趣了,看看我們旁邊座位上的乘客不知道去哪兒了,她左右看看,就躡手躡腳地溜了過去,爬上了座位,朝外面張望。看了兩眼,她回頭見丹青沒有管她,就沖我用力地招手。

  「清朗,快來,這邊有好多賣東西的。」我搖了搖頭,秀娥又做了個快來看的手勢,然後自己轉過頭去,伸著脖子往外面看,嘴裡還不停地說著,「清朗,你看,那是什麼啊,好像很香的樣子……啊,那個女人穿得真好玩,清朗,快來呀!」

  沒等我回話,一旁的丹青皺著眉頭看了秀娥一眼,我趕緊站起身來,想走過去讓秀娥不要那麼大聲。手剛扶上旁邊座位的椅背,就聽秀娥驚叫了一聲:「媽!」我一愣,忙擠到了窗前,秀娥被我撞得叫了一聲。

  我顧不上理她,一眼就看見了跌坐在地上的張嬤,那個水瓶子摔在地上,水流了一地,流到了一雙大腳旁邊,往上是粗壯的腿,粗壯的腰背,還有……我眨了眨眼,一個油亮油亮的光頭。

  第七章 光頭

  張嬤臉漲得通紅,低著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裡還死死地攥著那個水瓶子。秀娥緊緊地擠在我身邊,好奇地打量著對面那個亮亮的光頭。丹青將披肩攏了起來遮住大半的表情,臉上只帶著些清淡的微笑,和那個光頭客氣著。

  我的注意力卻放在張嬤和那個光頭大叔的中間,就看見一個小腦袋,上面烏黑的頭髮根根直立,好像刺蝟似的,很好玩,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正想偷偷地對秀娥說,眼光往下一滑,卻發現一雙漆亮的眼睛正盯著我瞧。

  我的臉不禁一熱,好像做什麼壞事被人抓到了似的,下意識地對那個男孩友善地笑了笑,他的眼睛卻轉開了,只留下一排長長的睫毛給我欣賞,我一愣。

  「還真是多虧了雲小姐,要不這趟車還真擠,俺們爺兒倆就得一路站到上海去了,哈哈。」光頭大叔突然大笑著說了一句。我覺得耳朵嗡嗡的,恐怕半個車廂的人都聽到了,感覺到四周飄過來的眼神和竊竊私語,我覺得自己的臉又熱了。

  張嬤的臉更紅了,秀娥被那聲音嚇了一跳,更加用力地擠我,眼神卻飄到了張嬤的身上,眨了眨眼。秀娥又看了一眼正拿著呢子帽扇風的光頭大叔,歪著頭,湊到我耳邊輕聲說:「我媽是怎麼了,平常要是有人在小姐跟前那麼大嗓門說話,她早瞪過去了,要是我,就打了。」

  我不禁有些好笑,這怎麼能一樣呢?我用手輕輕地扯了扯秀娥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說了,一旁的丹青卻恍若未聞地說了一句:「趙先生不必太客氣,您幫了我家張嬤,我們能謝謝您的,也就是提供個座位了。」

  光頭大叔顯然又要大笑兩聲,我正胡亂想著要不要堵上耳朵,那個男孩突然用手肘撞了一下他老爹,眼皮都不抬地說了一句:「你小聲點。」聲音清亮,卻一點都不比他老爹的低,頓時幾聲竊笑傳了過來。

  光頭一愣,接著就聳起了粗黑的眉毛,「你個……」他剛嚷嚷了半句,突然回扭頭往四下裡看去,原本那些不時掃過來的眼神登時就消失了。

  他轉過頭,又沖我們憨憨地笑了兩聲,但還是儘量壓低了嗓門,「這小子沒規矩,讓您笑話了。」丹青微微一笑,「客氣了。」光頭大叔撓了撓他油亮的頭皮,像丹青這樣不鹹不淡的客氣,他顯然不知道該怎麼來接話茬兒,就低頭沖他兒子罵了一聲:「你個兔崽子,就知道扯你老子後腿。」那個男孩好像沒聽到一樣,眼光低垂,嘴角卻不在意似的撇了撇,秀娥「哧」地笑了一聲。

  他一不說話,車廂裡頓時就安靜了下來,丹青低頭看起了她的書,張嬤的臉卻一直看向車外。方才張嬤去弄開水的時候,差點被人欺負了,幸好這位光頭大叔幫了一把。

  賣開水的那個地方,人亂糟糟的,張嬤根本擠不進去。一旁的一個小販就對張嬤說,他那兒有,張嬤就跟著他去了。估計那小販見她是個外地人,穿得又一般,就黑心地想多詐她些錢,張嬤覺得不對,就說你要是這樣收錢那我就不要了,那小販急了,一把把張嬤推倒在地,想強搶了錢就跑。

  這時候,正好光頭大叔從一旁經過,也算是英雄救美,反正最後他是跟著張嬤一起回來了。張嬤崴了腳,被他攙回來的。丹青道了謝,又聽說他是半途加的票,這趟車人多,估計找不到座位了,就客氣地說了句,要不一起坐吧。結果,他真的就坐了……

  趙大勇和趙暉,這是光頭大叔和他兒子的名字,但他極豪爽地對我和秀娥說,叫他光頭叔,叫他兒子石頭就行。等待開車的工夫,他把自己介紹了個清楚,說自己在上海一家貿易行裡幫工,老婆已經沒了,這趟是回去走親戚的,跟我們碰上還真是緣分云云。我想他可能是怕我們一群女人對他有疑慮。

  我估計丹青和張嬤都對這種緣分沒什麼興趣,任憑他變著法地和我們閒聊,最多也只是告訴他,我們是去上海投親的,姓雲。那是我的姓,也是二太太的,徐這個姓氏,恐怕從丹青走出徐家大宅的那天起,就不想要了吧。

  光頭大叔顯然對我們這個只有女人和孩子的出行隊伍有些好奇,但是他卻沒有多問,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們——應該說是和丹青閒聊,因為張嬤根本就不開口。

  丹青多數時候只是客氣地微笑,偶爾才回答一兩句,看起來鎮定而禮貌,但是從她放在腿上交疊著的手指,我就知道她很緊張。丹青向來如此,只要她一緊張,臉上雖然看不出來,但是中指和食指就會不自覺地交疊著。

  說實在的,這個光頭大叔給我的感覺也有些奇怪,他說話豪爽直白,笑聲憨厚,好像沒讀過什麼書,但卻不會讓人覺得粗鄙。他身上的對襟衫、裡夫呢的馬甲,還有呢子帽子,做工都很好,衣襟上綴著的錶鏈閃爍的光芒,也絕不是鍍金的。

  雖然他大咧咧地敞著幾個扣子,沒有徐老爺穿衣的那種風度,但是衣裳的品質、樣式都擺在那裡。我聽墨陽提起過,上海是個特別繁華的大地方,難道在那兒做幫工的人,也能賺到很多錢嗎?

  火車就這麼一路飛馳著,可能是因為心裡存了疑慮的緣故,我竟然沒有再暈車。天色暗了下來,車廂裡越發安靜,人們都感到困倦,就連丹青和張嬤都合了眼小寐,我卻依然精神奕奕的,也許是下午睡得太多了,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看看四周的人都睡了,光頭大叔的呼嚕聲也響了起來,石頭閉著眼,嘴巴卻微微地張著。秀娥的頭沉沉地壓在我肩膀上,一點點地往下滑,我輕輕地扶了扶,就往車窗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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