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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這時,父親總是不由自主地用目光盯著我,看得我全身發毛。我當然知道父親的遺憾,那就是只生了我一個兒子。生下我之後,母親就偷偷地結紮了,父親和母親之間的陰影也就越來越深了。父親和母親從此便是面子上的夫妻,外人都能看出來。我從來沒看見父親和母親在一張床上睡過覺。從來都是我和父親一張床,母親和杜麗、杜玉一張床。所以母親揭發父親的事情,我並不感到意外。只不過,母親大概忽略了,揭發了丈夫等於揭發了兒子。比較而言,我更在乎父親。

  在血緣上,我覺得我和父親更近一些。而母親,似乎是一個外人,可有可無。兩個姐姐的態度和我差不多。每次母親和父親對抗的時候,我們三個都自然而然地對母親懷著敵意,有時候甚至盼著父親把她好好修理一頓。我想,這一定和那個故事有關,那個故事我們實在沒有白聽。

  總之,我高興我讓父親有孫子了,父親如果真死了,也算是「死而無憾」了。據說,一個兒女一顆心,父親的靈魂一分為三,其中一個靈魂跟著我到了蝴蝶谷,父親大概看見他有孫子了,他的在天之靈肯定在微笑!

  換句話說,父親如果活著,我如果在韜河,聽父親回憶家史的隊伍,終於後繼有人了,小傢伙將和我一樣,首先必須學會的一個動作是「聽」。我說過,我一直覺得我是直接從天上掉下來,落在媽媽和四個姐姐中間的。我一挨地,就「聽見」父親在說話,滿耳朵就是父親那鼻音很重略帶哭腔的聲音。我的兩隻耳朵始終像兩個大大的豬耳朵,毛毛的,黑黑的,隨時隨地都含著一絲厭煩的情緒。剛到麻風院的那幾天,我覺得耳朵好舒服呀!聽著風聲鳥語,耳朵才像耳朵了。但頭幾天,這種舒服反而成了不舒服,過了一兩個月,才算習慣了。想起這一點,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我萬分慶倖父親已經死了,我不用把兒子交給父親了,他不用知道「民國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這一天到底發生過什麼。我保證,絕不給他重複這個故事!

  我把小傢伙收拾乾淨後,捧在小天鵝眼前,對她說:「小天鵝你快看,他身上多乾淨!」我要讓小天鵝放心,我們的兒子並沒有染上麻風病。事先她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小天鵝看了一眼,笑完之後又哭起來了。但是,小天鵝堅決不讓兒子接近她,也拒絕給兒子餵奶。她還是不放心。我說,兒子在你肚子裡待了7個月還好好的,現在挨你一下,吃你一口奶,就染上了?我還說你親眼看見我把麻風病人身上的一疙瘩肉植在身上,現在這不是好好的嗎?但無論怎麼說,她都不放心,不讓兒子接近她。

  只好吃蝴蝶的奶了。

  「蝴蝶,蝴蝶——」我喊。

  蝴蝶不知去向。

  過了好久,頭戴狐皮帽身穿羊皮大衣的蝴蝶回來了。她肩上挎著樺樹枝做成的木夾子,手上提著一隻還活著的五彩野雞。我沒猜錯,她肯定套野雞去了。雪地裡套野雞,是她的拿手好戲。把木夾子埋在雪裡,雪面上撒幾粒玉米,躲在旁邊等著。野雞視力驚人,半空中就能看見那幾粒黃黃的玉米,落下來踩中木夾子,就逃不走了。更大的木夾子足以套住金錢豹、狼、野豬、岩羊、狐狸,還有鹿,但我們從來不招惹金錢豹、狼和野豬,這是大叔留下的規矩。岩羊、狐狸、野雞和兔子,除了炒和燉,還有一種獨特的吃法,剝了皮之後用鹽漬上半天,然後選一個樹洞,把肉掛在樹洞的上方,在樹洞下方用松枝點上火,慢慢熏,熏熟之後,好吃極了。

  我們一年四季都有肉吃,岩羊肉、狐狸肉、野雞肉、野兔肉,我都愛吃,岩羊皮和狐狸皮做成的衣服我也喜歡穿,但我從來都是君子動口不動手。我也曾打算學會打獵,準備從捕殺岩羊開始學起。大叔說過,岩羊逃跑的時候總要回頭看一眼,事實確實如此,那實在是驚魂一瞥!岩羊為什麼會有這個習慣和這種神情?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還發現,岩羊吃飽肚子之後,喜歡用前蹄刨地,把草根刨出來再埋上,神態很投入,往往有種沉迷其中的味道,這種時候,頭一箭射不中,還來得及射第二箭。

  每天淩晨和傍晚,岩羊也喜歡三五成群地在固定的泉邊溪頭飲水,這同樣是伏擊的好時機。我曾經射中過一隻小岩羊,並沒有射中要害部位,陰差陽錯地射中了它的左前蹄,別的岩羊都跑了,只留下它一個,它好像不明白左前蹄怎麼受傷了,伏下身子用小嘴舔著流血的傷口,越舔血越多,把下唇也染紅了。過了好一會兒,它才一跛一跛地跑了。蝴蝶跳起來要去追它,被我一把拉住了。這之後,我再也沒摸過弓和箭。

  我知道,我不是菩薩心腸,不是「不殺生」,而是神經過敏。當年,撞見豆腐坊後面的那一幕後,那個白白的發光體,懸在我的記憶裡好多年,越想忘越忘不了。後來,某一刻,我突然覺得死神離我只有半米遠,像一袋永遠也踢不遠的垃圾,這個感覺從此就固定了下來,揮之不去。很多事情,我不能「知道」,知道了,就意味著忘不了。哪怕誰有病,比如頭痛腦熱,我要是知道了,也會不由自主地頭痛腦熱。當我射中那只小岩羊之後,小岩羊用小嘴舔自己傷口,染紅了下唇的樣子,隨時都會在閃現在我眼前,隨時提醒我,蝴蝶谷裡並沒有安全可言。我們隨時有可能被人「捕殺」。我放走了小岩羊,蝴蝶問我:「大哥,你真是菩薩心腸嗎?」我摸著她又黑又長的頭髮,笑而不答。小天鵝和蝴蝶都把我當成活菩薩,我當然高興。但我是什麼貨色,我知道。

  幸虧有蝴蝶,要不然,我和小天鵝能不能活到今天還難說。後來,我們的每一個孩子,不管是小天鵝的孩子,還是蝴蝶自己生的孩子,都是吃蝴蝶的奶長大的。大雪剛生下來的時候,蝴蝶還沒有奶,我讓她吃了兩副催奶藥,什麼貝母、蒺藜、三棱、蒲公英,都是森林裡常見的草藥,催奶效果很好。喝了之後,當天晚上蝴蝶的乳頭就開始脹了,乳頭的顏色就像雨水充足的青雲,大雪嘴裡咕嘟咕嘟的。蝴蝶問:「大哥,我能懷上孩子嗎?」我笑了,說:「當然能,明年大哥讓你也懷個胖兒子!」蝴蝶說:「我想懷個女兒。」我問:「為什麼?」蝴蝶說:「懷個女兒,給大雪當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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