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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我終於把我的小天鵝攬進懷裡了,被她掐傷的手就在她眼前,幾秒鐘後她的手指突然就像羽毛一樣輕輕地撫著傷口兩側,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覺到她的柔情和歉意。我再次問她:「小天鵝,你不想把蝴蝶一個人留下,是吧?」她沒回答,我又問了一遍,她才抿著嘴搖搖頭。我又問:「你的意思是——咱們三個都留下?」她顯得有些著急,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終於趴在我耳邊低聲說:「咱們兩個留下,她走!」小天鵝的話讓我大笑不止,我想不到她會這樣說,原來她一點都不傻,她很正常,或者說很健康,她在嫉妒,她知道蝴蝶是多餘的!她還知道隱藏,還知道給人面子,這說明她還有救,她的傻是暫時的,她會好起來的。我怕蝴蝶難受,就故意大聲說:「知道了知道了,小天鵝的意思是要留下三個都留下,要走三個都走!」

  70.麻風院

  讀者朋友,麻風院那邊,您還在關心嗎?

  讓我來講講麻風院那邊的故事吧:

  譚志、顧婷娥、杜仲三人離開後,一連多天沒一個人回到麻風院。沒人指望顧婷娥回來,她十有八九已經被處決了。但是譚志和杜仲呢?

  譚志有可能嚇得不敢來了。

  杜仲呢?杜仲不可能不回麻風院的!

  劉局長這才向大家說了實話。

  「反革命」這樣的罪行足以讓大家啞口無言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既然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的,肯定不會錯,杜仲父子怎麼可能對文化大革命有意見呢?這實在不可想像,也實在是可惜。但是,杜仲這個小夥子,在麻風病人們心中的地位,似乎每隔一夜,就會變得更高大一些。敢和麻風病人同吃同住,敢把麻風病人身上的肉植在自己身上,在麻風病人們看來,沒有比這更了不起的事情。他們相信全中國可能就杜仲一個人敢這樣做,就是全世界也沒幾個人敢這樣。在病人們的心目中,如果確有誰像神一樣高大,大概除了毛主席,就是杜仲了。這一點,三天之後,便變得越來越清楚了。

  這天下午,蘇四十躺在臺階上,翹著二郎腿,在摳自己的臭腳丫,摳一摳,再放到嘴上細細地聞。很多麻風病人都有這樣的怪癖,喜歡聞自己身上的臭味道,尤其是腳丫子、腋窩下、背部等腐爛處的味道,就和有人喜歡聞蘋果腐爛的味道,有人喜歡聞汽油味兒一樣,說不清緣由,相當頑固,積習成癮。蘇四十漫不經心地重複這個動作時,他右臂上的傷疤一下一下被衣服磨得發癢,他就想,傷疤底下少了一小塊肉,讓杜院長帶走了!這個念頭是若有若無的,但一次一次地閃出來時,就讓蘇四十心裡有種衝動,有種為杜仲做些事情的衝動。

  蘇四十覺得自己在麻風院裡待的時間夠長了,再待下去有多大意思?而麻風院也不再是原來的麻風院,吳鶴聲死了,陳餘忍死了,譚志嚇得不見面了,這又來了一個大局長,麻風院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很難說。總之,蘇四十心裡有了種破罐子破摔的欲望——乾脆把麻風病人帶上,去縣城救杜仲!把杜仲救回來!「把他們嚇死!」蘇四十得意地想。幾十個麻風病人出現在縣城的大街上,比世界上任何炮彈的威力都大!蘇四十相信。想讓麻風病人離開縣城?哼!要求不多,也不大,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放了杜仲,讓杜仲重回麻風院當院長!蘇四十於是不摸臭腳丫了,而是扳著指頭算,哪些病人能走動路?哪些病人實在走不動路?有多少麻風病人才能把官老爺們嚇個半死?

  蘇四十把萬福叫到旁邊,指示他去後院把猴子放出來。過了一會兒,猴子就跟著萬福出來了。猴子的臉像女孩子一樣清秀,他來到前院裡時也扭扭捏捏的,眼皮眨來眨去,似乎不太適應站在陽光下了。很多人因為吃驚張大了嘴,模樣除了吃驚更有恐懼,就和看見一個死人從土裡面鑽出來了一樣。猴子徑直走到蘇四十面前,擋住了蘇四十面前的陽光,勾著頭,搓著手指。人們滿懷好奇看著蘇四十,蘇四十仍舊摳著自己的臭腳丫,頭也不抬,悶聲說:「一邊去!」猴子就走開了。後來,蘇四十重新叫來萬福,讓他一個一個去問:誰願意去縣城救杜院長回麻風院?結果沒一個人不願去!

  71.靜坐

  西元1967年6月2日,韜河縣城的不少人都記得這個日子,很多人也樂於向我描述那天的情景,內容雖有出入,但大體上是一致的:天濛濛亮,早起的人發現縣城中央百貨公司前面的十字路口坐著一堆「鬼一樣的人」。他們都以黑布蒙面,穿著白底的帶條紋的衣服,幾十個人全都面向百貨公司對面的縣革委會大院,靜悄悄的,像冰一樣陰冷。前面的人拉著一張長長的橫幅,上面寫著:向黨中央和毛主席致敬!還有人舉著一張豎寫的牌子,是紅紅的血書:我們懇求釋放杜仲,請杜仲回麻風院!

  「麻風佬鬧事了!」消息很快就傳遍全城,有膽量看熱鬧的,大有人在,距離麻風病人最近的不過10米,四周的房頂上,幾乎都有人。

  一顆石頭落在了麻風病人中間,砸在了一個人的頭上,沒聽見喊叫聲,但是突然有個麻風病人跳起來,向剛才擲來石頭的方向跑去。於是,看熱鬧的人,你推我搡,掉頭就跑,有人跑遠了,有人坐在路上起不來,被嚇癱了!

  於是再沒人敢胡來了。不久,看熱鬧的人群重新靠近過來,南邊一大堆,北面一大堆。東西兩側的房頂上,始終有人。太陽出來了,縣革委會的院門一直緊閉著,門前的五星紅旗隨風飄揚,風忽大忽小,紅旗擺動的聲音有時很響。有一群鴿子在麻風病人和縣革委會大樓之間的空隙裡安靜地覓食,有些甚至越來越無所顧忌地向麻風病人走來。它們大概做出了這樣的判斷:他們不是人,他們不會拿它們怎麼樣的。有那麼幾隻不知名的鳥兒更是膽大,竟然落在了幾個麻風病人的頭上,跳來跳去,還不乏炫耀地鳴叫著。陽光從縣革委會院門前逐漸東移,離麻風病人越來越近了。接下來陰影從麻風病人們的頭上逐漸移去。看熱鬧的人們都等得不耐煩了,嚷嚷著,怎麼就沒人來解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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