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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有人先認輸了,蹲在地上直喘氣。

  有幾個人的眼眶裡掉出了大大的淚珠兒。

  很快,人人都認輸了,不喊叫了。

  怎麼喊叫都他媽的不「疼」呀!

  大家這才發現「疼」是絕不可模仿的。每個人喊叫的時候,都試圖想起曾經有過的麻風反應,以便讓模仿變得真切一些,但是,曾經的疼,遠遠不是疼,只是「疼」的影子,就像「疼」這個字遠遠不是「疼本身」一樣。人常說,「當時不疼今日疼」,這實在是一句假話,「今日疼」無論如何不是「當時疼」。只不過,「當時疼」,事後馬上就會忘掉。「疼」一旦結束,立刻就忘掉一半。這便是「疼」的根本性質。

  所有喊叫的人都接連認輸了。

  認輸之後,臉上的血色漸漸回來了。

  而安靜不再是原來的安靜,安靜變成了一隻噬血的大怪獸!那萬福便開始搗蛋,他用被伏朝陽咬破的血紅的手指,舉著個小東西在人群裡跑來跑去,右手像昂起的蛇頭,拇指和食指間掐著的那個小東西軟乎乎的,憨態可掬。那是麻風院革委會主任伏朝陽的舌頭。那小東西,甚至直接就是麻風院革委會主任。看到大家被這小東西嚇得大驚小怪的樣子,萬福歡笑著。他失真的聲音,特別像那小東西的聲音。有人跑出院子,有人躲進宿舍,關上門卻仍然感興趣地趴在窗戶上,不忍錯過外面的熱鬧場面。

  萬福有膽量侵犯的人越來越少,而他的興趣卻越來越大。不久他自然地注意到了一個人,田淑蘭。萬福的身體語言突然變得克制了,雙肩夾緊,從臺階上走過去,右手從高處放了下來,手中的小東西還在,但已經不再滴血了。

  氣氛突然奇怪地死寂下來。

  田淑蘭站著不動,用餘光瞟著暗暗靠近的萬福。

  萬福從田淑蘭身後繞過去了,田淑蘭將頭微微側向另一邊,打算繼續用餘光盯著他,直到他離開。但萬福離開了,手裡的東西卻沒了。

  人們如願聽到了田淑蘭的尖叫。人們看見田淑蘭大力抖動著單薄的病員服時,衣服裡面的兩隻乳頭左奔右突,似乎要破衣而出。

  小東西消失瞬間後,重新出現了。

  它正在田淑蘭的腳底下,微微喘息。

  人們相信田淑蘭會一腳踩扁它,但是,田淑蘭看見它後,立即歪在一邊吐起來。大家擔心,萬福小子吃了豹子膽,竟然欺負到田淑蘭頭上了,他大概想去後院給猴子做伴了。不過,田淑蘭並沒有很生氣,吐完後,默默回房間了。

  田淑蘭走後,幾個人一齊撲上去爭搶那個小東西,最終被一個男病人得到,他神情扭曲,就像抓著個蠍子,快快地把它扔出院子。它旋轉著飛出去,滑出一個不大的弧度,無聲地落下去了。兩三隻小鳥幽幽地飛起來。

  53.勝利

  蘇四十處置伏朝陽的方式,我是不太滿意的,我覺得,把狗日的一下子弄死才算乾淨。當然,丟掉了舌頭的伏朝陽就算活下來,絕對不可能再興風作浪了。他也不可能活下來。就算沒讓金錢豹、野豬或狼吃掉,光疼也會疼死的。就算他命大,一下子死不了,「再給他幾個膽子,他也不敢再回麻風院。」蘇四十說。他的表情和語氣讓我對此話深信不疑,但是,我心裡還是有些七上八下。按理說,除掉伏朝陽後我在麻風院的地位已經完全確立,今後該我說一不二了,可是我心裡還是不踏實。天黑前,我終於決定開一個全院大會,我需要幹些大事情,說些大話,才能讓自己內心感到充實。

  我要求大家站好隊,而且等到站得整整齊齊,蘇四十和顧婷娥也在佇列裡,譚志和房愛國站在我兩旁,我才開口說:「同志們,我有幾句話要對大家講——咱們這兒是麻風院,黨和國家花錢專門建起麻風院,無償供給我們吃穿和藥物,大家的任務是什麼?是一心一意治病養病,每一個人早日痊癒出院,就是自己對國家和人民的最大貢獻,也是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最大支持!所以,從現在開始,咱們麻風院一切恢復正常!過兩天,我回縣城做尿檢,如果我沒有染上麻風病,說明我們的試驗是成功的,麻風病不是輕易就能傳染的,我將專門去給縣領導和局領導彙報工作,爭取請領導們來麻風院看望看望大家!也爭取讓你們的家人打消顧慮和恐懼,來麻風院和你們團聚,他們來了之後,甚至可以在麻風院裡住上幾晚上!我們這幾個大夫呢,今後也要下大力氣研究麻風病,我相信過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徹底根治麻風病的辦法,到那時麻風病就和感冒一樣,吃幾天藥就好了,麻風院就可以取消了,咱們都可以回家了!大家有信心嗎?」

  你可以想像這番講話會有什麼效果?我自己都熱血沸騰了,別說那些麻風病人!他們全都跪下了,不少人又開始哭,這次被我嚴厲制止了。我說:「大家快快站起來,叩頭下跪是封建時代遺留下來的壞習慣,以後不允許任何人給任何人叩頭下跪,我們是黨和國家派來的普通醫生,我們是人,不是神,我們和大家一樣平等。」

  大家還是不站起來,還在哭。

  我突然靈機一動:「我現在不光是麻風院院長,剛才譚大夫和房大夫建議我兼任麻風院革委會主任,為了便於工作和管理,我同意了!所以,我以大灣麻風院革命委員會主任的身份要求你們,快快站起來,不要哭了!」

  到底還是革委會主任比院長頂用,終於有人不哭了,站起來了。沒多久,大家都不哭了,都站起來了,含著淚,靜悄悄地等我再說話。

  「解散吧!」我說。

  大多數人還站著不動。

  我沒管,進了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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