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一人一個天堂 | 上頁 下頁
二七


  我要死的決心沒有動搖,我發現自己一出院門,就不由自主地面對韜河方向,面對著父親所在的方向,就像是在求他諒解,因為,我不光是我自己的,更是父親母親的。我從小就意識到我不光是自己的,更是父親母親的,更是那個故事的。我為什麼總是貪生怕死,就是因為,活著是我的責任,我有責任活著。

  父親,對不起!我多想大聲地喊,讓遠在韜河的父親聽見。我還想,今晚如果和父親在一起該多好,我估計我會大著膽子嘲笑他幾句。我要問他:你現在還認為新的時代有一個足可消化鋼鐵的腸胃嗎?它真的可以把舊時代的一切恩怨都消化掉?你曾經是國民黨的騎兵營營長,一個區區騎兵營長,是多大的歷史問題,都難以消化!再別說「一切恩怨」了。其實,事實表明,父親對自己的判斷,早就有所懷疑了,要不然他怎麼會在「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就冒著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危險把我打發到「絕對安全」的麻風院呢?有意思的是,父親又一次失算了,麻風院裡也不見得安全,來了一個16歲的紅衛兵小將,麻風院裡立刻就不平靜了。更讓人惱怒的是,這傢伙是我親自從火堆裡救下來的!

  我沒處可逃,也沒處講理。

  我只有死,只有死!

  死之前我願意在院門口蹲一會兒。

  我看見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我20多年的生命,正變成無數的瞬間,從一個奇怪的高空,刷刷刷跌落下來。大概只用了半秒鐘,我就看清了自己的一生:

  那是一個獨自走在街邊的男孩,書包在他屁股上一彈一彈。他身上有一個明顯的標誌,脖子上除了紅領巾,還有另一樣東西:長命鎖。紅領巾有意無意地遮住長命鎖。街的另一側是一堆孩子,他們中有人喊他:「喂,長命鎖……」

  全班就他一個人有長命鎖,所以,他的名字從來就不是杜仲,也不是鎖柱,而是長命鎖,只有老師在上課點名的時候,才會叫他杜仲。他是學習尖子,老師提問時,一般總是先讓若干個差學生站起來回答,最後再請他說出最好的答案。不過有一次,算術老師竟然也和學生一樣,在課堂上說:「長命鎖,你來算算這個題。」

  算術老師的語氣在他聽來,簡直是下流的。他就靈機一動,故意弄錯了答案。他能感覺到,教室裡的空氣有多異常,老師和同學們有多意外。回到座位上時他心裡有種小小的滿足感。回到家,他哭著要求父親和母親,取掉長命鎖。母親還是那句話:「長命鎖要自己磨斷了才能取,不然……」「不然」後面的內容令他全身打顫,於是,他覺得和那個母親沒說出口的東西相比,在班裡受一點嘲弄,就不算什麼了。

  他不知道長命鎖是什麼時候戴在脖子上的,好像生來就有。他觀察過,縣城戴長命鎖的孩子其實很多,不過,多數是剛剛學步的小孩子,而且,多數是用老太婆的裹腳布或殘損的馬韁繩做的,外面纏上一層紅線而已,梢子上也只是用針線縫住的,依講究,它自己磨斷的那個瞬間就可以被扔掉,拋進韜河,讓水帶走。

  而他的是直接用鐵打的,外面也纏上了一層紅頭繩,兩端則是用一把結結實實的小銅鎖鎖起來的。他知道,鑰匙在乾爸手上。

  那是一個不太冷的冬天,他和四個姐姐杜琴、杜梅、杜麗、杜玉,五個人隨母親回到鄉下的舅舅家走親戚。舅舅家隔壁是一家豆腐坊,面街,房子很低矮,門也很低矮,門檻卻很高,屋內的正中央幾乎是一進門的地方,便是一個通常總是熱氣騰騰的大鍋,大鍋裡通常總是白花花的雲彩一樣的豆腐腦,五個城裡來的孩子總是受到格外的優待,常常每人能得到半碗豆腐腦,那豆腐腦細看時是發青的,像蠶的顏色。

  有一次,他玩了一圈回來,在打算進豆腐坊看看之前,有些便急,便鑽進豆腐坊後面那個廢園子內,打算去好好蹲一蹲。他知道那裡面有兩間破敗的房子,都沒有門窗,滿院子雜草。他進了院子,又向右手的房內走去。他剛邁出右腿,就看見一個情景:一個赤裸的小女孩站在一個光著屁股的大男人面前,男人跪著,手上握著一個白晃晃的大得嚇人的東西,女孩勾著頭,盯著那東西……他縮回身子,掉頭就跑。跑回舅舅家時,發現褲襠是濕的。

  他始終不敢把看見的情景說給任何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那情景留給他的突出印象就是「大」,站著的男人像一個巨人!男人手中那個白晃晃的東西同樣大得嚇人。它就像一個發光體,久久地懸在他記憶裡。那個情景,尤其是男人手中的那個東西,侵入他視野的方式幾乎是野蠻的,他一直堅信那個情景是所有壞東西中的一種,如洪水猛獸!那之後,父親仍舊隔三差五地講伯父、爺爺和奶奶的死亡故事時,他的感受就更加複雜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些故事無論如何激不起他的復仇欲,而是完全相反,令他更加膽小怕事,更加懼怕成為成人世界中的一員,懼怕長大之後不能不考慮復仇這類「大」事情。因為,在他眼裡,「大」不光是「小」的對立面,更是壞、醜、羞恥和殘忍。

  事後很多年,一想起那個白晃晃的東西,他就有種喘不出氣的感覺,他不可想像,一個成年男人怎麼可能長著那樣一個大而醜的東西呢?難道所有的男孩長大了都必須是那樣嗎?那麼它平時放在哪兒?他完全無法想像!而當時,明擺著,狗日的正打算把它送進女孩的身體裡去。那女孩,站著的時候,還沒有那個男人跪著高。他抽身逃走之後,那個男人又做了什麼?後來的事情,是多麼不可想像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