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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22.珊瑚灣

  回到珊瑚灣時,伏朝陽還在扯呼,怎麼搖都搖不醒。我只好等他醒來,但是,直到天黑他還在扯呼,一點沒有醒來的意思。我只好陪狗日的在這兒過夜了。不遠處就有村子,但一個麻風病大夫和一個麻風病人只能躲開村子。好在那幫紅衛兵留下的一堆柴火,節省一點足夠燃一夜。

  在伏朝陽的酣聲中,我的睡意也越來越濃。我很快就睡著了,一覺醒來,伏朝陽的姿勢沒一點變化,就像一個乖孩子,酣酣地睡在自家床上。我看見小公馬也臥在老地方,我看它的時候,它也在抬頭看我。而篝火也快燃盡了,只剩下一堆紅紅的火籽,不冒一絲煙,像一個團著身子熟睡的火狐狸。我不忍破壞它,坐在它旁邊,靜靜地看著它。

  我想起了顧婷娥,其實我一分鐘都沒有忘記她,就算是睡著之後。我覺得顧婷娥已經是我的人了,我時刻準備著為她做更多的事情,我的眼裡只有她,沒有麻風病和殺人犯,只要一想起她,我就生出一種大無畏的革命精神。我確實一點都不考慮她是麻風女和殺人犯,也不考慮我和她最終會如何,當然,我不是看不上考慮這些問題,而是這些問題根本就不進我的腦子——我從藥箱裡取出她的兩張照片,剛要開始端詳,就忍不住低頭親她的嘴,親她的眼睛。

  我覺得有眼睛在看我,心裡一緊,抬起頭才知道是小公馬的眼睛。我收起照片,向它走去,它一直迎視著我,我蹲下來拍了拍它的頭。「你嫉妒了是不是?」我問它,它只是眨了眨眼睛,健壯的身子紋絲不動。

  「誰?誰?你是誰?」這時伏朝陽終於醒了。我回頭看他,他正半支著身子,驚恐地看著我。「我是大灣麻風院院長。」我說。他似乎沒聽清我的話,表情木木的。「我一直在等你醒來。」我說。他重新仰倒了,但睜著眼睛,眼珠子在動。事實表明,他對昨天的事情是有記憶的。我原本擔心他醒來後會胡鬧。「等天亮了,咱們去大灣。」這次我故意不說「麻風院」。他還是沒聲音,眼珠子對著佈滿星星的夜空,亮晶晶的,好像有些發濕。「我檢查過了,你的病不算重,好好吃藥,有兩三年就好了。」我於是著力安慰他,我擔心他會胡鬧。但他始終都不吭一聲,像個啞巴。

  23.陳世美

  連續三個早晨,做完例行檢查後,我就給女病人教戲,還是《鍘美案》裡的唱段:早知道命喪惡犬口/.悔不該遠路把佛參/.我和孤雁一般樣/

  也不該上京找夫男/.誰料他無情無義把臉翻/.拳打腳踢攆外邊/

  娘兒們上了無底的船——大家最喜歡唱的就是這一段,就好像人人都遇見過陳世美,唱到傷心處還哭,我也會忍不住哭。後來我發現,我們心裡的陳世美其實不是陳世美,不是一個人,而是所有的人,幾十公里外的男人和女人,親爹親媽,牛羊豬狗,都是陳世美,全世界都是陳世美,全中國都是陳世美,全韜河都是陳世美,除了麻風院,到處都是陳世美,外面的鬼都是陳世美。

  我們唱著唱著就傷心死了,就變唱為哭,又哭又唱,像在爹媽的墳上那樣,各有各的詞各有各的調,一個和一個不一樣,就像在比賽。今天早晨我們哭得比前兩天還凶,連哭三天,惆悵沒哭少,反而哭多了,我們像一堆乏綿羊東倒西歪擠在一起,把天差點哭出個洞了。我們哭的時候,男人們下棋的下棋,曬太陽的曬太陽,有說有笑,就像根本沒長耳朵一樣。

  我們剛哭完,大個子伏朝陽就來了。是房愛國大夫帶他來的,我們都以為麻風蟲這次夠歹毒的,捉了個解放軍!他一身軍裝,還背著個軍用書包,戴著頂軍用帽子,只不過沒有帽徽和領章。他低著頭,高高的身子一搖一晃地走進麻風院時,沒有一點軍人的樣子。房大夫回頭等他搖搖晃晃走近了,才用特別莊重的口氣介紹說:「這位是咱們韜河縣大名鼎鼎的紅衛兵組織『真如鐵』戰鬥隊的副司令伏朝陽同志,他參加過串聯,上過北京,見過偉大領袖毛主席!」

  不知誰帶頭鼓了掌,大家都跟著熱烈鼓掌,我也在鼓掌,可是,「真如鐵」三個字讓我腿子發軟,5月7日晚上,「風雷電」的100多號人就是被「真如鐵」用三杆機槍血洗的,血腥味兒幾天都不散,5月10日那天晚上,我們的戲就是給「真如鐵」準備的專場。殺人殺累了,想放鬆放鬆,當時我心裡這樣想過。聽說「真如鐵」的一個紅衛兵領袖點名看我的戲,而且就要看我拿手的《鍘美案》,那個人總不是伏朝陽吧?

  伏朝陽被安排在萬福那個房間了,睡猴子那個位置,看樣子猴子想回到前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伏朝陽腳沖外躺下,一聲不吭。萬福等人圍住他問:「你真的見過毛主席?」他不吱聲,兩隻腳搭在炕沿外。萬福替他脫掉鞋,想不到肚子上挨了他一腳。他陰著臉,重新穿上鞋,腳朝外躺下,幾分鐘後就聽見他扯起了呼。萬福青著臉捂著肚子出來,窩在臺階下半天喘不出氣來。

  24.鼓掌通過

  雪青色的小公馬走過來了,馬頭被一件半新的軍綠色上衣完全遮住了。牽著小公馬,與小公馬並肩而行的高個子少年就是伏朝陽,他光著膀子,系條紅褲帶,走路時瘦削的上半身大幅度地向下一剪一剪。小公馬昂著頭,步態優雅,雙耳向兩側奮力尖出,似乎要替代眼睛看清前方的路。麻風院大門外,那三棵白樺樹中的一棵上拴著同為雪青色的老牝馬。牽著小公馬的伏朝陽一臉壞笑,目標明確地向老牝馬走去了。老牝馬的尾巴已經被預先打成辮子,並編出一個高高的髻,於是老牝馬修長的陰戶便一無遮攔地綻露在陽光裡,層次分明,一抖一抖地伸縮著,令周圍的空氣變得熱腥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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