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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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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這個毛病就再也好不了,我是個學生,卻不能上體育課,不能上早操,就是說,不能聽見腳步聲,尤其是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一聽著就犯病。每年假期,母親都要領著我四處求醫,每一個大夫都說:「尿失禁是常見病,好治!」但每一個大夫都沒辦法治好我的尿失禁。什麼古方秘方偏方,什麼膏藥針灸按摩,統統試過了,就是沒辦法。大夫們像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都少不了讓我脫褲子,把我的東西抓住兜來兜去。「兜」的手法極為相似,看起來這雖然是一個動作,其實含著很多動作,比如抓、握、捏、按、拉、勾、抹……每次在別人手中的時候,我的東西立刻就像是別人的而不是我的。到後來,我覺得我的括約肌,還有這個肌那個肌都患上「肌無力」了。 我四處求醫的惟一收穫是記住了一大堆臭哄哄的詞彙:膀胱、括約肌、逼尿肌、反射、關閉功能、尿道、神經控制異常、軟組織、間歇性。我估計我是全班惟一念不錯「膀胱」這個詞的學生。我知道大多數同學都把「膀胱」念作「彷徨」。我也敢肯定,我是全班惟一有本事直接把一個人看成一整套消化系統的學生。用韜河話說,就是「一副下水」。在我眼裡人是什麼?人就是一副下水。有個同學就曾經這樣罵我:「你狗日的,連一副好下水都沒有,成績再好頂屁用!」 這話罵得太狠了,幾乎讓我終生抬不起頭來。是呀,人首先得有一副好下水,這話,我的理解肯定遠遠勝過了罵我的人。韜河人也常說這樣一句話:「不尿你!」意思是「不把你放在眼裡」。我相信,也只有我才能理解,「不尿你」是多麼傳神的一個說法。我自己就絕不這麼說,我知道,我沒這個資格!我們韜河罵人也這樣罵:尿(讀sui)得很。這三個字就像是專門給我杜仲準備的,有同學在我身後嘀嘀咕咕,無論說什麼,我都會自覺地聽成這三個字。 言歸正傳,接著說治病的事吧。我們最遠還去過天津,天津的一個老中醫,詳細問了我的病史,最後下了個明確的結論:「你這是神經性遺尿,行為治療比藥物治療有用。」什麼叫行為治療?老中醫的回答很簡單:多鍛煉身體,多參加集體活動。對我來說,這話等於白說。參加集體活動和鍛煉身體,怎麼可能不聽見腳步聲呢,而我最怕的不就是腳步聲嗎?從此我不再吃任何藥求任何醫,而所謂「行為治療」,也終於成了一句空話。 於是,每學期一開學,母親都要親自到學校百般求情,請學校給兒子一點方便:不上早操,免學體育課,不開運動會,甚至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不過,母親的求情總是那麼軟弱無力。管用的還是事實,事實勝於雄辯。開學初,我總是被老師和同學強擁到操場,也總是從第二圈開始,全校師生就會如願以償地看見我留下的那一串濕濕的腳印,於是整個校園都洋溢在歡樂的海洋中。有一次,我不光遺了尿,還遺了屎,真是把臉丟盡了! 由於這個毛病,我一直有理想當個醫生,參加完高考,我理所當然報了一所醫科大學,卻陰差陽錯地被麻風病專科學校錄取了。 20.救命 我羞死了,掉轉馬頭,一路狂奔。是父親教會我騎馬的,父親常給人誇口說:「你們看,到底是騎兵營長的兒子,天生會騎馬。」我有一個輝煌的經歷,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一匹棗紅馬驚了,從縣城西邊向東邊狂奔而來,當時滿街都是學生,又是逢集,集市上人山人海,正當人們驚慌失措時,一個少年一躍翻身上馬,馬奔跑的速度立即平緩了下來。那少年就是我,一個一聽腳步聲就會尿褲子的少年,終於有機會在大家面前風光了一回。既然尿褲子的毛病好不了,我只好用騎馬來顯示自己不是一個可憐蟲。那時我幾乎迷上了騎馬狂奔,騎在馬背上時,我總是哼著那首古老的韜河歌謠: 天空在下雪 我們在趕路 只要騎在馬背上,韜河男人都會不由自主地這麼唱。就這兩句歌詞,旋律很簡單,調子舒緩而低沉,充滿憂傷——那種只有男人才有的憂傷,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天空是否在下雪並不重要,馬走,人唱,一遍一遍,沒頭沒尾。可以走一天唱一天,從早晨唱到天黑。韜河男人喝完酒也特別喜歡這樣沒完沒了地唱。啃完羊骨頭,喝罷酒,眯著雙眼,坐在炕頭,再唱時調子裡除了憂傷,又多了些女人一樣的絮叨。 在馬背上哼這兩句歌是危險的,危險就在,你總是嫌世界太小太小,嫌馬跑得太慢太慢,一遍哼完,你已經在幾十公里之外了。轉眼我已經到了珊瑚灣公社,我並沒有回麻風院,在要麼去麻風院要麼去珊瑚灣的路口,我選擇了珊瑚灣。我知道出了珊瑚灣就是陝西。我只想跑得更遠,我只有在賓士的馬背上才能忘掉羞恥。 在珊瑚灣,我遇見了伏朝陽。 我看見路邊的一片小樹林裡有不少人,顯然都是紅衛兵,都戴著紅色的袖章,林子邊上插著兩面紅旗,大的是五星紅旗,小的上面有三個字:真如鐵。不大不小刮著一點風,「真如鐵」三個字在風裡搖搖擺擺,我下身的反應比我的腦子還快——我又不行了!先前尿濕的褲子還沒全幹,現在又是一熱,比前面那次還多。 「真如鐵」的大名我知道,「風雷電」的100多號人就是讓「真如鐵」用三架機槍掃掉的。我記起了父親的那句話:「子彈是不認人的!」我又遺尿了,不過這已經不算多大的事了。我現在考慮的是,別吃了子彈!我不能一見他們掉頭就跑,這會引起他們的注意。我像沒事人一樣拍馬繼續向陝西方向賓士。我離他們更近了。我看見林子裡面的一處空地上架著一堆柴火,林子裡的人,在三三兩兩地揀拾柴火。很多人用衣服包著頭,一邊揪緊衣服一邊拾柴火,動作看上去特別彆扭,我馬上就想,他們是不是發現了麻風病人?正準備燒死?緊接著我就聽見了一個聲音:「你們肯定弄錯了,我不可能得麻風病,不可能,我見過毛主席,我親眼見過毛主席,我不可能得麻風病,不可能,絕不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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