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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後來,不知是誰說話了:「小天鵝,你別生氣,主要是你長得太漂亮了,把他們饞的,別說他們,我們都饞,恨不得一人啃你一口。」另一個人又說:「你在麻風院多待幾天,就知道了,在麻風院,想看到一張囫圇臉都不容易,別說像你這樣好看的。」當我把眼睛蒙起來聽這些話時,我奇怪這些聲音怎麼這麼好聽?這樣的聲音怎麼就沒染上麻風病?我好像覺得,麻風院應該裡裡外外都是麻風病才對,牆上、樹上、空氣裡、麻雀身上、蒼蠅身上,每一個人的聲音和眼神裡,甚至腦筋裡、想法裡,都染上麻風病了才對。所以,這幾個女人的聲音讓我有些吃驚,也讓我感動,我想揭過被子起來,跟他們好好說說話,就是有些不好意思。

  這時不知誰在敲門,有人問:「幹啥?」原來是那個名叫燕子的姑娘,她捧著幾件帶條紋的乾淨衣服進來了,大家就七手八腳把我拉起來,讓我換衣服。我脫掉身上的白襯衣灰褲子,她們全都輕輕叫起來,有人說:「好嫩喲,快摸一把。」又有人指著我的胳膊歎息:「掉皮了。」她們的指頭和聲音讓我全身麻酥酥的,我三下兩下就換好了衣服。

  現在,我和她們完全一樣了。

  我相信自己確實在麻風院裡了。

  12.陳餘忍

  吳鶴聲問我:「外面情況怎麼樣,杜院長?」我不由地歎了口氣,用很擔心的語氣答道:「武鬥升級了。」他問:「武鬥?啥叫武鬥?」我答:「紅衛兵手上都有武器,一個叫『風雷電』的組織,一晚上死了100多號人,幾乎是全軍覆沒。」我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口氣是不合適的,臉也變得燒乎乎的,便停下來,沒說下去。想不到,吳鶴聲身後的陳餘忍突然說:「共產黨內部是不是鬧分裂了?有沒有爆發內戰的可能?」

  吳鶴聲反應很快,立即轉身抽了陳餘忍一巴掌。陳餘忍的話像炮彈一樣,著實嚇了我一跳,我還從來沒聽過這麼大膽的話。我看見譚志的額頭上有兩顆大汗珠子接連掉在地上,三個人都睜大眼睛看著我,等我說話。我意識到我是院長,不能不表態,不過,我實在是勉強開口的:「剛才的話,就當你沒說,我們也沒聽,以後大家還是專心看病吧。」我有些輕描淡寫地說。我擔心這麼處理有問題,但已經說出口了。

  陳餘忍右臉上明顯有個手印,連連說:「謝謝杜院長,謝謝杜院長。」吳鶴聲跺著腳喊:「快去給杜院長弄飯!」陳余忍和譚志兩個人都退走,去廚房了,吳鶴聲和我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知說什麼好,我就說:「我歇一歇,累死了。」

  13.第一夜

  我吃了麻風院裡的第一頓飯,一個大大的蕎面饅頭,加一碗菜湯,湯裡面漂滿油花子,裡面有野蘑菇野蒜,這種味道只有大森林裡才有。每個人都蹲在各自的宿舍前,男人面西,女人面東,吃得有滋有味,看上去真的像一個和和美美的大家庭。我想起外面正是「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的時候,空氣裡滿是火藥味,槍聲隨時會響起來,整天都是鑼鼓喧天。

  最近這些天,武鬥升級,天天都有死人的消息,幾天前,一個叫「風雷電」的紅衛兵組織被那個叫「真如鐵」的紅衛兵組織用機槍掃了,一個晚上就死了100多號人,我在家裡都能聞著濃濃的血腥氣。比較起來,麻風院就像世外桃源,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文化大革命」。我估計,全中國大概只有各地的麻風院裡還有一絲安靜。吃完飯,天還沒黑,各把各的碗洗了,男男女女坐在臺階上聊天,有人就提出讓我講講為什麼殺人?到底殺了什麼人?

  我想了想,就開始講,從5月10日講起,講到一石頭把劉偵偵砸死時,天已經黑透了,頭頂的天空擠滿星星,看得人頭暈。有人問:「打死之後,你就後悔了?」我張嘴要說話,卻哭了起來,我想起了我爸我媽,想起5月10日那天我死掉的丈夫,想起了好多好多,一哭就再也停不下來。奇怪的是哭了幾聲之後,旁邊的兩個女人也跟著哭起來,接下來更加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聽見大多數人都哭起來了,雖然看不見臉,可是,哭聲越來越大,這是沒疑問的。我也聽出哭聲不光是女人的,明顯也有男人的,而且男人的哭聲漸漸壓過了女人的,就像誰下過命令一樣,哭聲越來越整齊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心裡很緊張,因為我是第一個哭的,但我沒時間想別的,我心裡滿是憂傷,滿是惆悵,我只有哭,和大家一起哭,就像這是一場有大人物在檢閱的大合唱,我不能光站著不張嘴,我的憂傷我的惆悵,和大家的憂傷大家的惆悵流到一起了,分不清誰和誰了。後來,我還是分出了一點點注意力聽別人的聲音,我發現,每一個聲音都很相似,都是那麼不高不低,沒完沒了,也沒什麼花樣,一個聲音哭到頭,特別單調乏味。但是,又好像很深很深,很沉很沉,像一股子泉水,雖然不大,卻是從深深的地底下流出來的。再後來,不知聽到誰的指示了,哭聲一點點降了下來,就像合唱自然地到了尾聲。

  哭罷之後才聽見滿耳朵是刺耳的鳥叫聲,院子裡的空氣又重又濕,天空比院子大不了多少,四面嚴嚴實實的。不知誰長長地歎了口氣,說:「睡覺吧。」大家這才都站起來,腳步聲重重地各回各屋去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很快就睡下了,我已經好多天沒好好睡過覺了,快困死了。我躺在乾淨的被褥裡,有點不相信自己在麻風院。被褥有些潮濕,但我一點都不在乎。我找出腳鐐和手銬,放在枕頭邊,然後想了想杜仲,想了想我家那沒人管的貓,小四,想了想我爸我媽,亂想了一會兒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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