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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被我一石頭砸死的劉偵偵。我把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一個人砸死了!人家躲都躲不及,她為了安慰我,以我丈夫的名義天天給我送飯送水,我卻懷疑她勾引我丈夫,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她和我丈夫睡在一起,我沒辦法,就像鬼把我拿住了一樣,我事先準備好一塊大石頭,等她放下飯和水,追過去一石頭把她砸死了,當時她還戴著頭罩,毫無防備,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死了。砸死她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自己錯了,我把這個世界上對自己最好的一個人害了。後來我就聽說,我丈夫楊勇死了,就是5月10日那天晚上死的。劉偵偵純粹為了安慰我才總是說你們楊勇忙,是他讓我來的。

  我哭呀哭,他怎麼勸我都不管。他說:「你再哭,豹子和狼聽著聲音就來了。」我還是不管,我沒辦法讓自己停下來,我想哭夠了就死,死了就不能哭了,我已經憋了好幾天了,今天才哭出來。他勸不住我,就把我抱起來回到小木屋前的空地上。他把我放下來,我還在哭,他把已經拾來的那些木柴點著後,又去揀木柴了。

  他揀了大大一堆木柴,然後又割了些毛竹,鋪在篝火旁,毛竹上再鋪上軍大衣,把還在死聲死氣亂哭的我,抱過去放在軍大衣上。

  我覺得半個身子和臉開始發熱,還聞見了烤羊肉的香味。哭乏了的我微微睜開眼,看見杜仲正半跪在篝火旁,在烤羊腿,在向羊腿上撒鹽,撒辣椒面,鹽粒掉在火裡,啪啪啪地響,就像有鞭炮聲從很深很深的地下傳上來。杜仲半跪著,半張臉映得紅紅的,手偶爾燒疼時,嘴唇就使勁往旁邊一歪,那樣子讓我不由地忘了自己正在哭,正打算哭夠了去死。我想讓他把辣椒面放多些,但是,我不好意思開口。我就繼續側躺著,打算好好看看這個男人,因為,我想,死之前和這麼一個男人在一起也是我的福氣。

  他的臉越看越陌生,其實我從來沒認真看過他;小時候,他脖子上總是帶著個鄉里鄉氣的鐵項圈,下巴底下掛著個大大的長命鎖,老是沾大牛叔叔的光來看戲,而我已經是紅戲子了,當然不會把他放在眼裡。那次給他洗頭,我是不想浪費香皂水,而且在我眼裡他還是個屁孩子。後來,他突然不來看戲了。我們全團的人,都覺得缺了個啥。聽大牛叔叔說,他四個姐姐中的大姐二姐在同一天死了,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自然沒心情來看戲了。我們漸漸就把他忘了。再後來,聽說他考上學去外地了,上的卻是讓人聽了渾身發麻的麻風專科學校。文化大革命剛開始又聽說他自願報名去麻風院工作,大家都說他想當官想瘋了,報名當了個麻風院院長。對此我一直半信半疑。現在倒好,我可以當面問問他了。我想,吃了烤羊肉再慢慢問他。

  8.民國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

  我為什麼報名到麻風院工作?

  這還得從小說起——我好像是只帶著兩個耳朵,直接降生在母親和四個姐姐中間的,然後就和他們一同坐在幽暗的屋子裡,做出又乖巧又懂事的樣子,聽手持青銅煙瓶、一臉痛苦的父親沒完沒了地講伯父、爺爺和奶奶的故事:

  民國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太陽剛剛冒紅,不,你伯父出門上路的時候,太陽還沒出來,走到三裡坡的時候,太陽才剛剛冒紅。你伯父一行三人,另兩個人各挑著一副擔子,走在你伯父前面。走著走著兩個腳夫和你伯父之間的距離漸漸拉大了。三裡坡,你們知道,坡陡得很。當你伯父開始上坡時,兩個腳夫已經到了坡頂的平路上,不在你伯父的視野裡了。此時,一個人出現在坡頂,袖著手,慢騰騰地向坡下走來。你伯父向上,他向下。

  兩個人眼看著越走越近,將要交錯而過時,那個人袖著的雙手突然鬆開了,你伯父的面前閃出一道寒光來,一把亮晃晃的斧頭照準你伯父的額頭劈了下來。你伯父是會些拳腳的,朝旁邊一閃,只見他手上突然飛出一根金黃的銅棒子,一傢伙把劈頭而來的斧頭撥開了,斧頭咣啷一聲掉在地上。那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吃了你伯父一銅棒子。此時,從坡兩旁的渠渠裡突然跳出幾個持槍的蒙面人,你伯父見勢不妙,朝一旁的高地上跑去,想佔據有利地形,可萬萬想不到,就在這個瞬間,你伯父的褲帶斷了——不遲不早在這個節骨眼上斷了。你伯父不得不左手提住褲子,右手揮舞銅棒應付那幾個蒙面人,你伯父終因寡不敵眾,倒在刀槍之下。脖子被擰了無數圈,胸部被砍了無數刀,耳朵也被割了下來。

  那夥人緊接著來到村裡,站在咱家院牆外,叫著你爺爺的名字喊:「快到三裡坡給你兒子收屍去!」你爺爺聽見後,順手從院裡提了把鐵鍬,毫不猶豫地沖出去了,我也跟著跑出去。那一年我剛剛16歲。我們出了門,沿著河灣往三裡坡跑。想不到,河灣裡已經有人架好槍在伏擊我們,我跑得比你爺爺快一些,我一回頭,看見你爺爺的棉襖上,胸口那個地方火星一閃,你爺爺的身體也一閃,之後,你爺爺捂著胸口接著跑,卻怎麼也跑不動了!那夥人就不再開槍了,追你爺爺,我看見刺刀明晃晃的,刺進你爺爺的肚子。你爺爺拄著鍬,身體搖晃著,指著那夥人痛駡不已。他罵一聲,人家把他肚子裡的刺刀轉一圈,罵一聲轉一圈,再罵一聲再轉一圈。人家邊轉刺刀邊問:「你嘴再硬?嘴還硬不硬?」而你爺爺始終沒有停嘴,始終在罵,直到罵完最後一口氣。然後,狗日的喊著我的名字,要殺我!要絕我家的根!在大家的掩護下我從一個山溝裡逃走了。

  我逃走後,步行了十幾天到了銀川,在馬鴻逵的部隊裡當了兵。第二年你奶奶病故了。當時,家裡就剩你奶奶一個人了。你伯父並沒有留下一男半女,兩個妻室先後都走了。這年夏天的一天,你奶奶請了幾個人幫著拉麥子,拉到場上後,再垛起來。傍晚,太陽快落山了,你奶奶回家給大家做飯去了,飯做好後,你奶奶回到麥場上叫大家歇工回家吃飯。天色已經黑下來了,你奶奶剛走到麥垛旁,看見剛剛垛好的麥垛竟從中間裂開一道縫,向兩邊緩緩倒去。誰都知道這是個凶兆,你奶奶立刻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兒子,你奶奶對兒子的擔憂一下子就像火一樣旺了起來!據說,你奶奶當時喊了一聲「我的娃」,臉色突然黑下來,當場就昏死過去了。我是整整一年後才得到消息的。作為一個兒子,惟一的兒子,生不能奉養、死不能奔喪,這裡面的傷痛你們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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