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一人一個天堂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出發

  1.小天鵝

  我叫顧婷娥,姓顧的顧,婷婷玉立的婷,女字旁的娥,是婷-娥,不是天鵝,也不是小天鵝。可是,從小到大,大家都叫我小天鵝。10歲那一年,媽媽請人教我唱秦腔,一唱就紅,於是小天鵝就正式成了我的藝名。只有到了每月領工資的那一天,我的名字就還是顧婷娥。噢,對了,後來,死刑判決書上也是顧婷娥。

  我是怎麼成為殺人犯的?

  還得從麻風病說起——我的麻風病,是我們團化妝師發現的。那天晚上,我們有重要演出,據說是給「真如鐵」的專場演出。「真如鐵」是當時我們那兒一個很出名的紅衛兵組織。後來知道,那也是「文革」開始後的最後一場演出,第二天縣革委會就下令解散了秦腔劇團。當然,後面的事情跟我就沒關係了。

  當時,化妝師正給我化妝,突然她怪叫一聲:「媽呀,小天鵝你臉上這一大片總不是麻風斑吧?」她這一喊,我渾身就軟了,舌根也軟了,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上來,等於自動承認了。因為我擔心自己得麻風病已經好幾天了,我偷偷查過資料,我身上的很多症狀太像麻風病了。你知道,我們韜河是麻風病高發區,這方面的資料不難找。轟隆一聲,後臺一下子空了,就剩我一個,不哭不笑,也不鬧,甚至也不知道傷心,不知道難過,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快死吧。

  後來簾子一閃,接連飛進來三條舊麻袋,只聽見聲音沒看見人:「小天鵝,聽話,快把麻袋套上!」我出奇地聽話,把三條麻袋從裡到外套好,然後像蟲子一樣乖乖地爬進去,再側身躺下,把兩隻腳盡可能地收攏,用力閉上眼睛,乖乖地開始等死,等他們拖出去,拖進荒郊野地,要麼活埋,要麼燒死。我們韜河自古以來就是這麼對付麻風病人的,沒啥好說的。麻袋裡盛過糧食,有幾粒糧食從我臉上滑下去,有些鑽進脖子裡,還有不少灰塵,嗆得我直咳嗽,那一瞬間我幾乎要從麻袋裡跳出來找人算帳了。不過,很快我就想起來我是為什麼鑽進麻袋的!我現在不是隨便能發脾氣的紅戲子小天鵝,而是一個能把人嚇死的麻風女。

  我的心思始終又簡單又明瞭:快死,快快死,怎麼死都行,只要快,最好別讓我有時間想起我爸、我媽、我丈夫。可他們的動作實在好慢好慢,慢得讓我心焦。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喊:「小天鵝,現在你站起來,朝外走。」我先是想辦法坐起來,然後再費事地站好。「走,走,向左——向右——向前——」我就像一塊會聽話會認路的樹樁,穩穩當當地走下曲裡拐彎的木頭臺階。我聽見我的腳步聲,一聲一聲,離我很遠很遠,就像走在閻王殿裡。

  到了院子裡,有涼風從院門口吹過來,帶著濃濃的草腥味兒,還有熱驢糞的臭味兒,就像已經到了一個可怕的地方,到處都是牛頭馬面。「現在你躺下吧,小天鵝。」我聽出這是大牛叔叔的聲音,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我心裡一咯噔,小心地跪下來,再慢慢向前爬,趴下後又換成側臥的姿勢。像剛才那樣我剛把雙腳收回去,就有人急不可待地用繩子綁住了麻袋口,我覺得呼吸一下子困難了。緊接著,有人從兩頭抓起麻袋,咣的一聲,扔在了車廂裡。麻袋外面又加了一層厚厚的東西,四面還掖得嚴嚴實實。我擔心自己等不到活埋或燒死,可能先要憋死。

  緊接著,車子幽幽地動了起來,我隱約聽見了驢蹄子踢打路面的聲音,還有車軲轆把碎石子濺遠的聲音,有些石子好像落在旁邊的菜地裡了,啵啵啵的,打出的聲浪有種事不關己的味道;有些就近打在車廂和車轅上了,乒乒乓乓的,就像打在了我心上。韜河縣城東低西高,街道是傾斜的,車轅微微上揚,這已經說明了一切!沒一點含糊,他們真的要在第一時間把我小天鵝活埋或燒死。縣城西邊,先是個大梨園,大梨園過去是個大荒灘,大荒灘過去是個大峽谷,大峽谷後面是大森林,後半夜縣城的街上老有金錢豹和狼出沒,就是從那裡來的。縣城西邊又荒又野,可以隨便找個地方把我弄死。

  這時候我也想起了大灣麻風院,解放後黨和政府開始關心麻風病人,在深山老林裡修建了麻風院,免費收養和治療麻風病人。可是,還是有不少麻風病人被隨便用老辦法處理了。大灣麻風院在東邊的森林裡,只能向東走,而現在是向西走的。我相信自己死定了,我是紅遍韜河的小天鵝,他們照樣不會心慈手軟。不過,我也不遺憾,得了麻風病,活著還不如死了。在我心裡,麻風病當然比死可怕,可怕好幾倍。我記得,我只是微微有些遺憾,我想我才25,結婚剛半年,還沒孩子,就真要去做「天鵝」了。

  可是,我沒被活埋也沒讓燒死。驢車沒走多遠就停住了,大概還沒超過梨園吧。有人把我從車子上扯下來,跌在了軟騰騰的草地上,然後像一頭死豬一樣不知要被拖到哪兒去。我覺得自己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四面好像嚴嚴實實的,不透氣,陰氣很重,像洞,不像坑。後來才知道是窖洞。梨園後面的山坡上有三孔沒人用的老窖洞,我就在當中的那一孔裡。當時,我縮緊身子一動不動地躺著,閉緊雙眼,一心等死,等那一鍬一鍬的濕土嘩啦嘩啦砸在我身上。真的,當時我一點都沒怕死,我心想,我小天鵝從10歲紅到了25歲,紅得確實有點早了,老天爺都眼紅了。況且,在我心裡,麻風病確實超過了死。麻風病不光是病,還是髒,還是邪,還是天刑,還是上輩子或上上輩子欠下的債。和麻風病相比,死又簡單又平常。

  可是接下來我聽不到任何聲音了,顯然,我還活著,而且好像就剩下自己一個了。我試著在麻袋裡轉了轉身子,停了一會兒又小心地伸了伸始終團著的雙腿,麻袋口竟輕鬆地讓我踩開了。這時,我聽見了吱吱吱的尖叫聲,而且有一堆小動物正爭先恐後地鑽進麻袋,有的已經到我身上了,呼吸熱辣辣的,沖著我的臉亂咬起來。我想到了蛇,想到了老鼠,這是我最見不得的兩種動物,我一邊尖叫著一邊跳起來,瘋狂地抖動,毫不客氣地撕去套在頭頂的麻袋。老天爺,果然滿地都是老鼠。有的像豬娃娃那麼大!我看見旁邊有炕,就急忙跳上去。我覺得我的靈魂飛起來了,像蝙蝠一樣睜大眼睛緊貼在窖洞的弧頂上,盯著滿地老鼠。它自私地扔掉了我的身體,我不明白站在炕上的人,到底是我還是別人?好在老鼠們並沒有追上來,我的靈魂緩緩降下來回到身體裡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