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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我和凱凱就畢業在那一年,我們都穿好校服。十七歲的凱凱已經有女人樣了,而我還像個豆芽菜女孩。這個門口是不計其數滿心自豪的家長們最常挑選的拍照背景。不知道有多少身體未完全發育成熟的男孩女孩走過這道門,在那句嚴峻而令人肅然起敬的邀請下走過。

  來到這裡,長大成人。

  凱凱那一年已經知道穿上貼花的粉紫色胸罩和內褲,然後挺著小胸脯搔首弄姿。她經常問我的一句話是:「你有性經驗嗎?」

  我說:「沒,沒有。」

  凱凱對我微笑——充滿憐憫。我試著不讓自己顯得那麼倒楣而沒人愛,雖然我確信自己就是如此。

  從十六歲起,每隔半年,凱凱都要將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男人帶給我們看——這個非常善良,那個非常忠誠,這個外表陽剛,那個會踢足球;和這個準備穿白色婚紗舉行西式婚禮,和那個準備去牙買加冒險結婚,和這個準備生三個孩子,和那個一個都不準備生;這一次是真正的愛,這一次肯定白頭偕老——永遠都是最後一次,最後一個……全中國的男人都歸她一個人了,尤其是山東男人,東三省的男人或者是西安男人,而河南和安徽的男人也還可以,上海和江西的男人也馬馬虎虎。顯然全中國的男人都是她的備選。

  照這張照片的當天中午回到家,凱凱對我說:「希望你能原諒我脫衣服。」

  我站在那兒不敢動彈,心撲通撲通地跳,看著她解開校服紐扣。我閉上眼,擔心自己會暈倒。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搖晃,唯有這樣我才能保持雙腳不挪動。「好了。」我聽見凱凱說。她什麼都沒穿站在那兒——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睛最先落到她的乳房上——她的陰部——我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爆炸了!天哪!我一輩子都以凱凱的身體為最佳典範。就是任何女人的身體都沒有凱凱的身體美好,也不相信還能有女人的身體比凱凱的身體更美好,這是一種純粹的完美感。我再也不會感覺更好。

  可想而知,可憐的我面對凱凱明目張膽、緊張刺激的裸體多麼焦慮。比方說,我沖回自己家,撲到媽媽懷裡大哭,這情形讓我媽媽擔心。我說媽媽我跟凱凱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凱凱鼓著的地方我為什麼都癟著?截至那時,我只知道女人的身體都是長得一模一樣的。我不知道,今後的歲月不能將我變成凱凱。她的身體只屬於她,我一直都難以置信。

  我本可以帶著爸爸媽媽看更多——我一共沖印放大了一百零七張,將媽媽家兩側走廊和浴室小客廳書房都掛上了——可是我的兩個男孩跟上來了。他們生長于我的爸爸媽媽家,而且一直待在我爸爸亙古不變的教育環境裡,所以他們喜歡看家庭照片——且追求一定水準——可以從中體會很多東西。我爸爸天生有能力為孩子做榜樣,他能想像和表達孩子們思想——他能滿足孩子。貓貓和英雄長大成人,一定會感激我爸爸。我也是成年後才知道爸爸的好處,小的時候,我愛他。

  有一張照片是貓貓戴著棒球帽子。英雄想要貓貓的帽子,但是夠不到,因為八歲的哥哥比三歲的弟弟高好多。英雄把貓貓的曲棍球棒拿走了,貓貓找不到,很生氣,他們開始打架。每次打架都是英雄輸,因為英雄才三歲。照片上這兩兄弟在打架。英雄說那次貓貓輸了,貓貓說那次英雄輸了。英雄不服氣地大叫:「笨,你多老啊,當然可以打過我了!」英雄就是有這個本事,有時他會虛構一次打架——我們誰都不知道他還有打得過哥哥的時候——但是貓貓似乎不在意。偶爾他也會虛構一次打架。有朝一日,當這兩個孩子長大以後,他們會虛構所有兩個人打架的場景。我忘記兩兄弟打架的情景以後,也開始虛構。唯獨我爸爸媽媽不需要虛構貓貓和英雄打架的情景。而當然,很快兩兄弟就學會了虛構一個爸爸(吳超群)。

  我跟爸爸媽媽看照片時,貓貓和英雄不斷回憶打架的片斷——真實的與想像的。他們讓我和爸爸媽媽無法專心眼前的照片。這時蒂芙尼通知我林肯來了。

  林肯開著賓利車來了。

  他拿著一個扁平的禮品盒穿過走道。他朝我們所有人瞟了一眼,眼神縹緲,半鎖眉頭。他在女友們的喃喃聲中走進來,先跟我爸爸握握手,再跟我媽媽揮手,看我的眼神蒂芙尼說是炙熱的感情。塔塔的瓷罐已經擺放在黃花梨雕刻的架子上了,被一大束白色百合花白色秋海棠和花瓣如細絲般的白色菊花簇擁著。接過林肯禮品的是媽媽,而我就站在媽媽身邊,一把將禮品奪過來——好像這禮物是送給我的似的。當我從盒子裡拿出一幅油畫的時候,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大聲驚呼。我拿定主意什麼也不說。媽媽癡呆地說道:「我的天……!」她覺得不可思議,有些遲疑,拿不准,但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媽媽把那幅畫高高舉了起來,這樣大家都可以看到了。「真是太美了!」

  林肯像意料之中那樣:「嗯嗯……」

  爸爸說:「的的確確……啊,這畫兒……」然後就仔仔細細看這幅畫兒,希望有人告訴他這幅畫出自何人之手。這是一幅風景畫,九英寸寬、十二英寸高,全部用精細的垂直筆觸畫成,這樣一來,春天的白樺林被籠罩在一種青綠色的霧氣中,自然之聲就無比熱烈,像圓舞曲,有無數的裙擺在搖動,仿佛新年的合歡,每一棵樹都笑著在跳舞,陽光自天庭而下,大地上的樹木極力狂歡,野草如眾神合唱,它們在溫暖的春日晨曦和微風中輕輕顫抖。畫就鑲在一個樸素的相框裡,畫框邊框也沒什麼光澤。

  巴米粒說:「哈哈,絕妙的畫!」

  我把這幅畫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像是不相信是真的一樣,然後說:「這是列維坦的,對吧?」

  安東說:「是列維坦。」

  林肯說:「很美吧,這是列維坦的一篇習作,或者是一個樣稿,我好不容易才從埃維的老闆手上弄到。說真的,我覺得這幅畫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並非貴到讓他不肯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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