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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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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午的全域幹部大會讓我做出了結束自己生命的決定。這個決定來得如此突然和堅決,連我自己都是始料不及的。 人的生命的孕育和成長,是一項浩大和複雜的系統工程,但要了結它,卻再容易不過了。我的自殺決定是在瞬間做出的,確切的時間,就是在局長念完留用人員名單之後。我想好了自殺的方式,就是從局辦公大樓的樓頂上跳下去。至於自殺時間,我選擇在明天早上的上班高峰,在班車陸續開進機關大院的時候,我從辦公樓的樓頂飛身躍下,十八層的高度足以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這道弧線會像閃電一樣打進全域同仁的腦海。 下午的幹部大會是揭鍋會。已經醞釀半年之久的幹部精簡工作,在會上有了明確的結果。主持會議的孫局長宣佈,凡是念到名單的人就是留下來的,沒有念到名單的是要聽候重新安排的。孫局長的話把台下五百多人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兒,去留如生死,生死就在這一瞬間,全場暫態鴉雀無聲,和法庭上的宣判毫無二致。 名單是由一把手黃局長親自念的。按照慣例,凡遇重大事情,為了體現領導的重視,一把手都要親自出馬。黃局長滿嘴的湖南口音,因為抽煙過多還略微沙啞,但這並不妨礙聽眾對他所傳資訊的準確捕捉。自從上級下達了幹部精簡工作精神之後,除局級領導之外,每個人都把心揪緊了,把耳朵伸長了,深恐屁股下麵的金交椅不翼而飛。想想看,本來是國家機關幹部,用老百姓的話說是當官的,坐在威風八面的辦公大樓裡面,風吹不著,雨打不著,每月有固定的收入;時不時的還可以利用手中的權力換點灰色收入;下去視察時,前呼後擁,個個神氣活現,老百姓誰敢不低眉順眼、點頭哈腰、唯唯諾諾,那種心態,比過去的皇差遜色不了多少。忽然間,要被轟出辦公大樓,幹部身份沒有了,手中的權力沒有了,也要變成低眉順眼的老百姓了,這不啻於是從天堂掉進地獄,誰能接受得了?不接受也得接受,起碼一半人要接受,這是此次精簡的硬指標,除局領導班子成員之外,一半人要離開公務員隊伍。學習檔,開會討論,人人表態,什麼大政方針,順應民意,服從安排,這些盛產在嘴皮子上的時代產物,一時塞滿了大小會議室和各種檔。人人故作輕鬆,滿不在乎,但就是無心工作,心思都用在了怎麼保住自己的位子上。於是,白天當正人君子,晚上找局領導送禮,已成為機關一時的流行時尚。好在黃局長是個聰明人,為了給自己和班子成員減少麻煩,他下了一道命令,宣佈誰送禮就曝光誰,誰被曝光誰就失去留任資格,送禮之風這才戛然而止。 我沒有給誰送禮,心態比天安門廣場還坦然,我有十二分把握,此次精簡與我無關。為什麼呢?因為當官要講學歷和資歷。論學歷,我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而且是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批金料畢業生,拿的是文學學士的學位;論資歷,我畢業後就分到了政府機關,以三十歲的高齡從辦事員開始做起,二十年間歷任副主任科員、主任科員、副處長、處長,而且在處長的位子上已經幹了九年。對我惟一不利的因素是年齡,已經五十歲了,在全域處長中年齡是最大的。但年齡大不要緊,可以往上升嘛,升到局級幹部,年齡就不算大了。 憑著我的資歷和能力,當個局級領導幹部不成問題。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想當局長對我來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的能力在全域有口皆碑,如果有哪個副局長退休或暴病身亡,由我去接替他的位子,沒有人會覺得奇怪。所以,我不著急,不送禮,一如既往地踏實工作。就連我在K部當司長的老婆,都屈尊給我出主意,教給我如何走門路,並且拿出五千塊錢,讓我為自己的前途做必要的投資。我覺得處長的位子不會出現任何問題,我關心的是再往上邁一個臺階的問題。我擔任的是綜合處處長,這個位子離副局長的位子是最近的,按照以往的慣例,除組織外派來的,副局長都是從綜合處處長的位子上提起來的。但現在向局長提出我往上邁臺階的問題肯定不是時候,有一半人要下去,我突然上去了,這不是找罵嗎?俗話說得好,沉住氣不少打糧食。等全域幹部精簡工作一結束,我的升遷問題肯定會提到議事日程。 我就是抱著這種心態來參加會議的。當黃局長的湖南話開始在大廳裡回蕩的時候,我的心情絲毫不緊張,周圍的人都把身子挺直了,有的還掏出手絹不停地擦腦門子上的虛汗。我靠在椅背兒上,像穩坐釣魚臺上的姜太公。在我的預料中,黃局長應該第一個念我的名字,但他沒按我的意圖來,沙啞的聲音已經響了十分鐘了,隨時有可能打住,可我的名字還沒出現,這使我頗覺奇怪。我把身子也坐直了,而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斜,但這個小小的努力被證明是徒勞的。黃局長的話結束了,我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大廳裡像死一般寂靜。突然間,死的念頭猶如一隻魔爪攫住了我的靈魂。我無法理解,更難以接受這個現實,我一個堂堂的七七級北大畢業生,一個有口皆碑的處長,怎麼可能就這樣被精簡了呢?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現在惟有用死亡來嘲笑這個笑話,且讓我的身體劃出的弧線製造出更大的笑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辦公室的,也不曉得自己的臉色是什麼樣子。當我一路走來時,雖然遇見不少人,卻沒有一個和我主動打招呼的。我重重地坐在熟悉的辦公桌前,用手捂著臉,聽著房間裡的人互相告別,卻沒有一個人和我說話。我被遺忘了,由高高在上的處座,變成了被人視而不見的廢物。實際上,就在下午開會之前,我的手下對我還是巴結、諂媚、誠惶誠恐的,惟恐哪點得罪我,被我反映上去,成了精簡物件。我不會告誰的黑狀,我希望全處每一個人都能留下來,畢竟大家共事多年,即使沒有多少感情,也有同舟共濟的默契。事實證明,我是個十足的傻瓜,全處十個人,只有我這個處長被下崗分流了。每個人在告別時都多了一份欣慰,說不定還要到外面找地方慶祝一番。還是我的副手,已被宣佈留用的畢勳畢副處長,在離開房間時對我表示了關切之情:「老宋,別想那麼多了,快回家吧。」 我的眼淚順著指縫流了下來。「老宋」,說得多自然,就在幾小時前,這個對我言聽計從的畢副處長還是一口一個宋處長呢,他在任何場合對我都是畢恭畢敬的,從來就沒有開口叫過我老宋。現在改口了,改得那麼瀟灑神氣,沒有任何過渡,完全是一副上級領導的口吻。我在機關幹了二十年,知道一個人的稱謂變化意味著什麼。姓後面帶長的,肯定還在臺上,長前面如果有副字,也不能叫出來,誰要是叫出來,肯定是找不自在,特別是下級和外面來辦事的人,要是犯了這個忌,下級就會被穿小鞋,外面來辦事的就會碰釘子;如果把長去掉了,在姓後面加上老字,就說明此人是有來頭的,原來幹過什麼要職;在姓前面加上老字,那就不用擔心了,原先頂多是個處長,現在也沒多大戲,儘管叫就是了。我的遭遇就是這樣,一個下午,我就由宋處變成了老宋。雖然我老婆一直用老宋來稱呼我,但當我聽到原先的副手如此稱呼,還是禁不住淚如泉湧。 我沒有搭理他。不一會兒,我聽到房門響了一下,房間裡除我以外已空無一人。我抬起頭,悲哀地望著已被夜色吞沒的辦公室,想到自己已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一種靈魂出殼的感覺再次攫住了我。我一直認為自己很有價值,能夠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在奔騰咆哮的時代激流裡面,我是一個踏浪飛舟式的人物,別的不說,就說每年的全域工作總結吧,八年來都是出自我的手,局長雖然換了三個,但個個都對我撰寫的工作總結豎大拇指。要知道,有一個妙筆生花的工作總結,等於是給局長的烏紗帽上了保險。我這樣一個如此重要的人物,怎麼能說拋棄就拋棄呢? 人的生命沒了價值,要它還有何用?夜色中傳來隆隆的雷聲,我離開了辦公室,順著樓梯向樓頂爬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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