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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慌亂中,她想起了那個同學,名片此刻就在她的手裡,她撥通了同學的電話。

  「哈路!」同學在電話裡說。

  「是我。」她用漢語回答。

  「嗨,潘紅霞,你這幾天跑哪兒去了?我往你的旅館打了好幾次電話,找不著你——是這樣,我一直在聯繫劉思揚,聯繫不上,他家裡沒人,昨天我才知道,他到澳大利亞去了,去悉尼開個什麼會,他和太太都去了,真不巧……」

  同學還在電話裡很熱情很詳細地說著,可她什麼也聽不見了,什麼也不重要了。他去了澳大利亞!她從亞洲來到歐洲,站在了他的家門口,可他卻跑到澳洲去了……她向天空拋出硬幣,命運指引著她來在了他的家門口,可卻並沒有許諾給她一個重逢。

  她關上了手機。她沒有告訴同學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她退後幾步,朝樓上張望。有幾扇窗戶黑著,那沒有燈光的地方大概就是他的家吧?他和小玲瓏的家。他和小玲瓏還有孩子的家。(他們不會再沒有一個孩子)她想起大腹便便的小玲瓏幸福的笑臉,還有她怪誕的夢,他把她摟在懷中,叫她「寶——」。

  她慢慢往回走,迷失了方向,找不著地鐵入口了。街上的行人,匆匆而過,全是陌不相干的人。無數盞華燈:街燈、霓虹燈、裝飾燈、射燈,全是陌不相干的別人的璀璨。她一個人,走到東,走到西,走過了,又折回來,終於看見了那地鐵的標誌,其實它非常醒目,醒目得可疑,她視而不見就是了。後來她來在了月臺上,這不是一個重要的車站,等車的人寥寥無幾。一個人,站在牆邊,拉著小提琴。他留著長長的黑頭發,是一張亞洲人的臉。琴聲很憂傷,她走過去朝他腳下的罐頭筒裡丟了幾歐元的硬幣,噹啷一聲,那人對她說:「謝謝。」

  是十分清晰十分標準的漢語,普通話,甚至是,京腔。

  她已經轉身要走了,聽到這一聲「謝謝」,她站住了,扭回頭,望著他,望著這同胞。「北京人?」她問。

  「是。」

  突然她鼻子酸了,她問,「你會拉《懷念戰友》不會?《冰山上的來客》插曲?」

  他沒有回答,幾秒鐘後,琴聲響起來,是她熟悉的旋律,從前的旋律,熟到骨子裡的悠揚而悲傷的旋律,在這個陌生的破舊的地鐵站裡,別人的地鐵站裡,聽上去驚心動魄。長頭髮的小夥子拉完了前奏,突然放聲唱起來:

  「天山腳下是我可愛的家鄉,
  當我離開她的時候,
  好像那哈密瓜斷了瓜秧。
  白楊樹下住著我心上的姑娘,
  當我和她告別後,
  好像那都它爾,閑掛在牆上。
  瓜秧斷了,哈密瓜依然香甜,
  琴師回來,都它爾還會再響,
  當我永別了戰友的時候,
  好像那雪崩飛滾萬丈。
  啊,親愛的戰友,
  我再不能看到你雄偉的身影,
  可愛的臉龐——」

  車來了。她踏上了列車,淚流滿面。永別了,世界,永別了,她愛了一生的人。

  §尾聲:讓我抱抱你

  初冬,北京,有一個新書發佈會。這樣的發佈會,這樣的活動,在這個一千萬人口的大都市里,就像有人打了一個噴嚏一樣習以為常。

  發佈會後,有一個酒會。到了許多人,相干的不相干的,男男女女,真的和冒牌的藝術家、學者、商人還有市儈,其中還摻雜了不少老外,老外努力說中文,中國人努力說英語,十分熱鬧。

  在這一群人裡我們看到了一個熟面孔,米小米。不止她一個,還有一個我們認識的人,對了,是傑米。傑米曬黑了一些,看上去比七個月前有了點棱角,不那麼像一個大眾的「底笛」了。不過他打扮得仍然很隨意,寬鬆的大毛衣,牛仔褲,在有暖氣的房間裡熱得直冒汗。米小米剛剛端起一隻鬱金香式的紅酒杯,他默不作聲地奪下來,塞給她一杯鮮榨的胡蘿蔔汁。

  米小米似乎沒什麼改變,清瘦而妖冶,這正是這個女人身上最具吸引力的地方,貞潔的膚色,鮮豔性感的大嘴,使她的臉魅力獨具。只有我們知道她改變了許多,她的身體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死裡逃生的變化。那變化其實沉澱在了她的眼睛裡,假如你仔細注視,你會發現她的眼睛顏色變深了,就像秋天的湖水。

  她端著她的胡蘿蔔汁,一路和熟人打著招呼。在這樣的場合總是能碰到那些差不多的面孔,這些面孔常常讓人混淆這個會和那個會的區別。終於她來在了一個男人面前,這才是今天的主角呢,新書的主人。可現在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倒顯得有些形影相弔。

  「你好。」米小米對他說。

  「你好。」他禮貌地回答。

  「祝賀你啊。」

  「謝謝。」

  這個「謝謝」,不是出自他的口中,而是從旁邊一個人的嘴裡說出的。是一個女人,非常年輕,短髮,披著這個季節最流行的毛皮蝴蝶結披肩,是LV的新款,眼睛又大又深,看上去像一個混血兒,也許就是。她手裡端著酒杯,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冒了出來。

  「我太太。」他禮貌地向米小米做著介紹。

  「我已經知道了。」米小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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