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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楊寡婦,成貴媽,拓女子的婆婆,在一旁冷眼旁觀,點點滴滴,都看在了眼裡。她想,不怕,不怕,生面總有揉熟的那一天,再烈性的牲口,也有低頭的那一天,咱們就騎驢看唱本吧!

  新媳婦跳崖的事,楊寡婦自然早已知曉。馬家讓媒人遞過了話去,說,人過了門,好歹別逼迫得太急。三個火罐子的媒人,把話說得很柔軟,楊寡婦忍不住冷笑,說,告訴親家母,叫她放心,她金枝玉葉的女子,我敢不好好待承?

  臨出門,新媳婦的娘,把那傻女子,拉過來,捺住頭,捺到地下,通通通,給出嫁的姐姐,磕了三個響頭。她娘哭了,說:「拓女子,你不看別的,就看你這可憐的妹子吧。」她

  妹妹抬起頭,咧著嘴,嘿嘿地,沖她傻笑。她妹妹看見姐姐嶄新的一身花襖,覺得新鮮,她嗚裡哇啦地喊叫著,意思是說,花!花!表達著她心裡的喜悅。

  拓女子眼圈紅了。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跳了崖,可是,一棵從崖身斜伸出去的酸棗樹,慈悲地,攔截了她一下,這一下,救了她一命。人們找到她時,她躺在崖底荊棘叢中,人事不省,一隻羊溫柔地舔著她的臉。人們把她抬回家,她媽立時就栽倒在地上。這一通忙亂哪,又得顧她,又得顧她媽。請來了赤腳大夫,顫巍巍三寸長的銀針,一針就紮在她媽和她的太陽穴上。她媽醒過來,她卻遲遲、遲遲不睜眼,她掙扎著,她是真的不想再回到這個悲慘的世界。

  可她還是醒了。

  窯裡,掌了燈,燈苗一條一條,一窯的人影。起初她還以為是鬼影,可再一看,不是,都是她的親人,都是她這一世的骨肉親人:爹、娘、哥哥、弟弟們,還有,傻妹妹。他們圍著她,傻妹妹,一直、一直趴在她臉前,拉住她的手。她不明白姐姐為什麼一直在睡覺。她醒來了,一切都沒改變,還是那個世界,還是那些親人,還是那個不可更改的結局和命運。

  只聽「撲通」一聲,只見她媽,頭一個跪下了,跪在了地上,她媽說:「你們都跪下!」她哥,她兄弟,她倆兄弟一邊一個拽著傻妹妹,撲通撲通,直挺挺,齊刷刷,跪了一地。只剩下了她爹,像截枯樹樁一樣呆立在那裡。她媽跪在地上,叫著她的名字,說道:

  「拓女子,一家人,都給你下跪了——」

  一語未了,她媽已是泣不成聲。兄弟們也哭了,她哥流著眼淚給她磕了一個頭,她哥結巴著說,「拓女子,哥這輩子欠、欠下你了,下輩子,我一定還——」

  拓女子抬起黑黑的大巴掌,捂住了眼睛。眼淚像蚯蚓一樣從指縫裡鑽出來,鑽出來。她知道,她不能死了,她不能不管不顧,活得那麼自私,她不能欠下一家人的債……

  磨盤凹的人,本來,聽說了馬楊兩家換親的事,都覺得,這是一樁好事,還覺得,在這樁好事中,馬家其實占了一些便宜。誰也沒想到,嘿,這馬家的拓女子,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竟鬧出了這一出。磨盤凹的人,凡事,最講一個「理」字,人人都覺得這拓女子不懂道理,人家楊家,是窮,可你馬家又怎樣?人家楊家後生,健健全全一個人,活蹦亂跳一個人,咋就配不上個你?莫非你是天女下凡神仙轉世?倒是人家妹子,如花似玉,嫁給你馬家一個結巴子,日後,還得伺候一個不知道吃喝拉撒的傻妹子,若論尋死覓活,該是人家也不是你!

  「造孽哩!」磨盤凹的老婆婆,在背後戳著拓女子的脊樑骨。

  「不明白!」女人們歎息。

  「入了邪魔了!」最後,大家一致認為,這拓女子,生生是跟上北京來的學生,識字看書,看壞了腦子,走火入魔了。

  拓女子在炕上,躺了三七二十一天,等她重新下地來,已經是一個瘸子了。人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可是她命賤。她一點兒不在乎瘸了一條腿,她想,我為誰珍惜這身子?她鄙夷地瞧著那殘腿,甚至,有一點幸災樂禍:至少,他們娶過去的,不是一個完美的、完好的人了。

  她向日葵似的飽滿的圓盤大臉,瘦了,下頜變得尖俏,褪去了被陽光灼出的顏色,看上去白淨許多,也沉靜許多。她幾乎像一個啞巴一樣不再使用她的嘴巴和人說話。她坐在炕上,有時,坐在她家院子裡那棵棗樹下,望著山、望著天、望著掠過山尖的朵朵白雲,一坐就是半晌。雞踱著方步過來,跳上她的腳背,大大咧咧地,在鞋面上拉一泡屎,就當她是塊石頭。一陣秋風吹過,早熟的紅棗,撲嗒、撲嗒,落下來,砸到她頭上、肩上。傻妹妹嘿嘿笑著跑來,撿起紅棗朝嘴裡塞,吃完了,吐出一枚棗核,托在掌心,奇跡般地,端詳著,然後把它鄭重地塞到姐姐的手掌裡。

  喜期逼近了,那個日子,就像騎上了馬,六百里加急,跑得飛快,轉眼就噴著響鼻熱氣騰騰來到眼前。她家裡,做新房的那一孔窯,讓她哥用石灰水粉刷一新,牆上,糊上了嶄新的炕圍紙。窗花絞好了,大紅的字也貼上了,殺了羊,宰了雞,換回了豆腐和粉條,院子裡,灶火也砌好了,桌椅板凳碗盞杯盤也張羅著借下了,萬事俱備,只等著新媳婦過門了。

  自由的日子,純潔的日子,只剩下最後一天,明天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她就要去過另一種生活了:那是她用死也抗拒不了的生活。她一個人,躲在窯裡,沒人來騷擾她。一家人都在外面忙著呢,她媽和鄰居老娘娘們正支著鏊子熱火朝天打月餅。她關著窯門,慢慢理著自己的東西:幾件破衣衫、納好的兩雙鞋墊、一把大紅的塑膠梳子,是卡佳送她的,她一直捨不得用。還有,還有她的抄本,那用粉連紙裝訂出的大本子,厚厚的,上面,寫滿了她的、還有卡佳的字跡。她捧起那本子,撫摸著,輕輕地、小心地掀開一頁,一陣嘩嘩的、乾燥又貼心的響動,三個歪歪扭扭粗笨的字撞進她眼睛裡,她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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