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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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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玲瓏天真爛漫,堅決不遵守約定俗成的一切規則。只有她,敢隨心所欲開任何人的玩笑,口無遮攔。這「任何人」中當然包括劉思揚,可這本來是屬於陳果的特權啊。小玲瓏哪管這一套?她當眾嘲笑劉思揚說話的腔調,她說:「劉思揚,你哪怕就是說『我要上廁所』,別人聽著也像是在朗誦。」人們都笑了,可不就是這麼回事?陳果有些惱火,她等別人笑過後,說道:「這有什麼?這是宣敘調。」宣敘調把小玲瓏震住了 ,她不知道「宣敘調」是什麼東西,可她知道那一定是個高級的玩意兒,陳果嘴裡說出來的嘛。但是後來她知道了,後來有一天,電視裡恰巧轉播中央某個歌劇院剛剛排演的歌劇《茶花女》,她坐在親戚家裡一台九寸的黑白電視機前從頭到尾看完了它,然後,冷酷地一笑:現在她終於知道「宣敘調」了。 那天回到寢室,她站在門前敲門,一邊模仿著美聲的發聲,唱道,「給我開開門——」門開了,是陳果,驚訝地看著她,她又模仿著美聲的聲音,唱道,「謝謝你,誰和我去打開水——」一屋子的人,莫名其妙地,笑成一團,「小玲瓏你吃錯藥了?」人們沖她喊,她不理,只管繼續唱她的美聲,見什麼唱什麼,「誰用了我的臉盆——」有人捂住了耳朵,說:「小玲瓏你再唱我們就把你扔出去了!」她這才住了口,一本正經望著大家,說: 「別惹我,惹急了,我讓你們統統去聽歌劇——聽宣、敘、調!」 第二天早晨,在教室裡,小玲瓏經過劉思揚身邊的時候,站住了,悲憫地看著他,半晌,說道: 「你真不幸啊。」 他莫名其妙,摸摸自己的臉,笑著問她: 「慈悲的姐妹,我怎麼不幸了?」 她意味深長地笑著,飄然而去:小玲瓏不負責解釋。大家都覺得莫名其妙,可又有誰拿小玲瓏的話當真?劉思揚身後的老大哥,他們的老余,餘得海,沖著她的背影大聲說道:「喲,小玲瓏得仙悟道了?」大家哄然一笑。是啊是啊,得仙悟道了,要普度眾生了。教室裡笑聲朗朗——小玲瓏永遠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快樂。 潘紅霞轉過臉去。 她轉過臉去,望向窗外,外面,是平坦的、灑滿陽光的操場,體育系的學生們正在訓練。一個年輕的女人,她認出那是胸部高聳的女體育老師,人家都叫她「挺拔」,二十年後人們會稱這樣的女人「大波」。「挺拔」或者「大波」穿一身紅運動衣,正在舞劍,瀟灑極了。她手中的長劍被陽光照透了,雪亮的劍光,嗖嗖嗖地,在空中攪起美麗的殺氣。對了,潘紅霞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從昨晚,到今天,她看見了刀光劍影。 可怕的小玲瓏。 她感到心驚。 在最炎熱的日子裡,一個學期臨近尾聲。複習,然後是期終考試,左一門,右一門,一門一門考下來,就是幸福的假期。多少年來第一個暑假來到了。外地的同學紛紛離校,劉思揚和陳果也要回北京了。他們當然是乘同一列火車。臨行前,劉思揚到寢室來幫陳果拎旅行袋,那旅行袋很沉重,裡面裝了十幾瓶「老陳醋」,是這城市最著名的土特產。除了潘紅霞,寢室裡其他人都走光了,劉思揚快活地向潘紅霞告別, 「潘紅霞,祝假期愉快!」 她送他們到樓門口,老余和班裡另外兩個男生,準備騎自行車帶他們去火車站。他們一大群鬧鬧吵吵咣咣當當出發了,一點兒也沒有離別的傷感。他們歸心似箭地朝他們親愛的北京飛奔而去,朝他們愉快的假期飛奔而去。「潘紅霞祝假期愉快!」那是他們對自己的祝願,與潘紅霞無關。 她不愉快。 一天一天地,在家裡,無所事事。她好像不習慣「在家」了,弟弟也放了假,從酷熱的火爐武漢回到了家裡。弟弟和她同一年考取了大學——長江邊上的武漢大學,別提母親有多驕傲了。這清貧的家裡一下子出了兩個大學生啊。就連結了婚的姐姐隨後也考取了「電大」。她發現她母親說話的嗓門一下子變高了,又高又尖,似乎,回到了少女時代,讓她感到陌生。 家裡很喧嘩。搬了新房,是兩居半的那種單元房,狹長的過道,小小的門廳。永遠有人來找弟弟,都是他高中的同學,如今分散在全國各地的大學校園,假期聚在一起,高談闊論。她常常下廚為他們做飯,那是她願意做的事。她願意用一塊肉一條魚一堆青菜還有醬油味精花椒大料生蔥熟蒜這些五花八門的東西把她的一天填滿。她不快樂,誰都看出了這一點,一天晚上,弟弟送走了他的朋友,推門走進了她小小的那間蝸居。 「二姐,」弟弟很親熱很體貼地叫她,他很少叫她姐姐,總是直呼其名,「二姐,你是不是失戀了?」 她大吃一驚。 她否認,說,瞎說,沒有的事。可是弟弟不相信。弟弟說,二姐你是最讓人不放心的人 ,你最可能幹傻事,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他說到「遍體鱗傷」,聲音忽然沙啞了一下。這讓她非常感動。她忽然溫柔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無聲笑了。 「你放心,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她說。 她沒有失戀,她是在愛,愛得又堅貞又絕望。她絕望地、奮不顧身地愛著一個不可能。不是說過了嗎?從小,她身上就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東西,有一種堅貞的狂熱,那是聖徒的品質,這使她的愛,隨時可蛻變為獻身與犧牲的激情:她愛的不再是一個塵世間的人,而是一個信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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