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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第三十一章

  轉完賬天色漸亮,我悄悄潛回家,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肖麗也醒了,揉著雙眼走出來:「這麼早?你是不是沒睡啊?」我說失眠,反正一早要出差,乾脆上飛機再睡。她張開雙臂,一副憨憨的樣子:「不讓你走!抱抱。」我憐惜地摟住她,肖麗吊著我的脖子一動不動,好像又睡了過去。我不忍推開,抱著她柔若無骨的身體,聞著她發叢中淡淡的清香,驀地心頭一酸,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她毫無察覺,伏在我懷裡喃喃地問:「餓不餓?要不要給你煎幾個雞蛋吃?」我強裝輕鬆,說你的手藝比我還差,還是我做給你吃吧。她騰地跳開,拍著手開心地笑:「我就是這個意思,你真聰明,嘻嘻。」我拍她一掌,想你就調皮吧,反正是最後一餐,吃完這頓,永遠沒下頓了。

  時間很緊了,我匆匆煎了點火腿蛋,沖了兩杯牛奶,吃完後肖麗忙著收拾碗筷,我幾次要走,可怎麼都捨不得,反復勸自己:再坐一分鐘,誤不了。一分鐘又一分鐘,眼看著時間就不夠了,我慌忙站起,說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啊。還沒說完,她騰地轉身,眼圈紅紅的,說你這次走了,還會不會回來?我一愣:「你什麼意思?這是我的家,怎麼可能不回來?」她慢慢點頭:「我也希望你能回來,我會一直等你。不過一年之後我就不能在這住了,萬一你回來找不到我怎麼辦?」我心裡一顫,趕緊解釋:「賣房子沒跟你商量,是我不對,其實……其實我是想買套更好的。」她打斷我:「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我說你放心,我只是出個短差,3天就回來。她不說話,淚水在眼眶裡滴溜溜地轉。我拉開門,感覺兩腿無比沉重,一步一步挪向電梯,她突然叫起來:「老魏!」

  我回頭,看見一摞碗碟砰然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狂奔過來,一把箍住我的腰,勒得死死的,嘴裡嚷著:「你別走,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我全身一麻,啪地扔下包裹,回身抱緊了她,憋了幾個月的淚水瞬間全湧上來,我拼命忍住,用我能發出的最平靜的聲音安慰她:「別哭,乖,我3天就回來。」她哭著問我:「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說是,你最乖了,你最乖了!她越抱越緊,說那你為什麼還要走?老魏,我是真的捨不得,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你不會回來了!我對她發誓:「放心,一定回來,一定回來,乖,放手,要誤機了!」她嗚嗚號哭:「我不放,我不放!」我心如刀割,疼得一身顫抖,咬咬牙,強硬地掰開她的雙手,大步沖進電梯,直落而下,耳邊一直迴響著她絕望而嘶啞的哭聲。

  還有一個半小時。我駕車狂奔,一直開到市郊的綠柳營,接著停下車給幾個人打電話,內容全都一樣:「我正在去機場的路上,回來找你喝酒。」胡操性問我去哪,我說陪女朋友回上海。劉文良說正在開會,喝酒的事改天再說。周衛東有點受寵若驚:「師父,這可不敢當,還是我請你吧,不過你也知道我的情況……」我悄無聲息地收線,卸了電池,把電話卡取出來掰成兩半,然後搖下車窗,把手機遠遠地扔了出去。

  天氣很冷,我抽了一支煙,看見一輛計程車遠遠駛來,我招手攔下,吩咐司機去火車站,他面有難色,說自己要交班,去火車站來不及,讓我另找一輛。我懶得囉嗦,掏出500元甩了過去,他眯著眼笑,也不提交班的事了,嘎地掉轉車頭,風馳電掣地往北駛去。

  車站廣場人潮洶湧,我豎起大衣領,拿著早已準備好的車票登上去深圳的列車。時間算得很准,坐下不到兩分鐘,火車徐徐開動,車窗外薄霧濛濛,我的城市依舊妖嬈,看上去不似人間城郭,竟如縹緲海市。我忍不住歎了一聲,感覺心裡一空,仿佛五臟六腑全被人掏走了,只剩下空心的軀殼,在這冰冷的車廂裡幽靈般遊蕩。

  這些天總感覺自己被盯上了,每次打電話都特別小心,從不談及重要機密。也許是我過於多心,不過很多跡象都令人起疑:物業的人沒事就來敲門,不是查水電設施就是查計劃生育,進門後眼光賊溜溜的,像訓練有素的警犬。還有那個平頭漢,我斷定他來過我們社區,有一天我和肖麗下樓,看見他就坐在保安室裡,臉上還戴了副墨鏡,極像黑道老大。看見我回頭瞅他,這廝還呲著牙笑了一下。

  看來網已經撒下了,好在我反應快,趁網沒收緊及時脫身。這時火車開始加速,我慢慢躺下,想陳傑的屍體肯定湊不齊,員警就算懷疑,未必敢在街上貼我的照片,最多發個協查通報,不過以他們的辦事效率,至少也是3天以後,那時我早已登陸美國了。大不了我再化個裝,改換個形象,只要過關到了香港,這輩子就算自由了,以後天大地大,想去哪就去哪。

  一夜沒合眼,我十分疲憊,躺在鋪上慢慢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極不踏實,胡亂做夢,時時驚醒,乾脆不睡了,從小販手裡買了份雜誌慢慢地翻,都是些拙劣的兇殺色情故事,看得我大倒胃口,順手丟在一邊,躺下繼續睡。不知道睡了多久,看見肖麗從車廂那頭慢慢走過來,白衣如雪,滿臉清淚,緊緊抓著我:「求求你,不要把我丟下,不要把我丟下……」我隨口安慰:「乖,聽話,兩個人一起走目標太大,我先出去,把一切安置好了再回來接你。」她嗚嗚地哭,說我知道你是騙我,不過我還是會等你,我會一直在家裡等你。我心如刀絞,一把將她摟進懷裡,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這是憋了幾個月的淚水,此刻全無顧忌,我緊緊抱住她,任眼淚刷刷地流,正哭得暢快,忽然感覺有人推我,我驀地睜眼,看見旁邊的人全都笑眯眯地望著我。

  火車進站了。我臉上發燙,低著頭收拾東西,眼角幹幹的,一滴淚都沒有。我暗暗歎氣,想十幾年律師生涯,我學會了一切惡毒的勾當,卻唯獨忘了該怎麼流淚。

  不想走得太遠,就在火車站對面的香格裡拉開了間房。我早有計劃,到羅湖商業城買了件花襯衫和一條大方格的褲子,又到美髮店剃了個平頭,接著去配了副平光鏡,回房間裝扮一新,看著形象迥異,跟港商似的,自己都有點認不出來,心裡越發安定,走到街上信步閒逛,天已經黑了,幾個站街女在樹蔭下百無聊賴地徘徊,遠看像紙紮的玩偶。我心裡隱隱一疼,突然又想起了肖麗,明天我就離開這個國家了,她會有什麼樣的遭遇?會不會被捕下獄?她身子那麼單薄,怎麼能熬得過去?

  越想越不安,正好路邊擺著兩部公用電話,我胸中柔情發作,也沒顧得上細想,信手撥通了家裡的號碼。響了兩聲,突然醒悟過來,這不是找死嗎?剛要收線,肖麗開口了:「喂,喂?」我腦袋嗡的一響,僵僵地站在那裡。她若有所悟,忽然壓低了聲音:「是你嗎?是不是你?」我不敢接話,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一跳一跳地疼。她沉默半晌,忽然語氣大變:「別裝了,我知道是你,陳傑!告訴你吧,我決定跟老魏分手了,他死得越遠越好,你什麼時候回來呀?」我愣了愣,頓時明白過來,慢慢地掛上電話,想好孩子,多謝你一片苦心,可惜這輩子沒機會報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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