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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每次當他輕拍她肩的時候,她都對他笑笑表示告別,同時會不由自主地將眼睛輕輕閉上——如果他是她的丈夫,那麼他離家之前會將她輕輕擁抱,並親吻她的額頭和眼睛。她一直在期盼著,她又隱藏著自己的期盼。

  他拎著那昂貴的黑色樂器箱子大步走了,待他進了電梯她才關上房門。心裡總有些失落。

  她像個真正的主婦那樣,接著做廚房的清潔工作,給孩子洗澡換衣服。在家務方面,她和他一直配合默契,一樣地苛求潔淨,苛求聲音和色彩,苛求所有的細節。

  這樣努力之下的生活的確是完美的,給人帶來一種甜美和激勵。

  4.午後幻象

  孩子滿月的時候,柔桑和王鷹商量由她抱去婦幼保健院注射疫苗。

  她剛出了的士,就發現一個衣衫破爛的姑娘迅速跟了上來,要奪她懷裡的孩子。柔桑本能地閃避開,將嬰兒緊摟著,幾步沖進了婦幼保健院。

  居然有人在大白天搶孩子!她覺得奇怪,也想知道個究竟,所以,當她離開保健院的時候,她確信自己能夠保護好孩子,決定先不乘車,步行一段再說。開始,她沒有看見那個瘋姑娘,但走了幾十米之後,瘋姑娘——阿哈——又出現了,不遠不近地跟著她。

  柔桑不打算報警。孩子一定是安全的。在不明白瘋姑娘的身份和目的、所為之前,柔桑不想讓她受到傷害。

  瘋姑娘一直跟著。

  要讓孩子百分之百的安全,柔桑決定還是先把孩子送回家。十多分鐘後,她接近了天河雅築,回頭看,那姑娘還跟著。看她要進社區,那姑娘望望保安亭裡穿制服的保安,有些猶疑地站住了。

  柔桑想了想,對保安說:「如果那女的進來,就放她進來。」

  「她是誰呀?」

  「她是……我想找她做保姆。」

  說完,她徑直進了自己所在單元的大堂。保安不太相信她的話,但還是按她說的做了。她回頭從不銹鋼閘門窗孔往外看,瘋姑娘正在花園裡徘徊。

  柔桑估計她一時不會離開。

  柔桑進電梯,出電梯,然後敲門,許久無人應,自己找出鑰匙開了。她離開家時王鷹在家,現在他不在,令她意外。一個在夢幻裡遊蕩的人,她的現實必須是靜止狀態——起碼也是按照她的邏輯或她所能掌握的規律發展,一旦有意外,她立刻會產生各種各樣不好的想像和聯想,從而引起自己內心裡的不安。

  她將孩子放進嬰兒床。王鷹是和嬰兒一起住在兒童房裡的,單人床上有他的長袖襯衫,她拿起來深深吸一口氣,衣服裡淡淡的男人氣息如同某種樹木的清香,令她心悸。她把它掛到衣櫃裡。

  柔桑有些慌亂地拉開窗簾。從兒童房的窗戶剛好可以看到社區中心花園的情景——

  阿哈正在花園裡走來走去,找剛才那個抱孩子戴眼鏡的苗條女人,她一分鐘前還在鵝卵石的小路上,怎麼一會兒就沒有了蹤影?

  來到這陌生的地方,阿哈莫名地興奮。從那戴眼鏡的女人一出現,阿哈就嗅到了她懷抱裡嬰兒的氣息,那是她的可娃的氣息。她尋著他的氣息,跟著那女人來到這個地方,穿制服的保安對她很客氣,她圍繞著那些樓房轉圈子,發現這裡面原來像個公園。

  正好是午後時間,上班族還在寫字樓裡忙碌,社區裡沒有人影。她繞到一棟樓後,看見柔桑晾在花園裡的紫花連衣裙,在一片陽光裡十分燦爛。她驚喜萬分,小跑著穿過草地向漂亮連衣裙撲過去,將它抓在手裡。棉布的連衣裙已經乾爽,捧在臉上滿是陽光的溫暖和芳香,她陶醉地、饑餓一般地呼吸這陽光的味道。

  之後,借助一襲大被單和一面圍牆的掩護,阿哈在那兒脫掉了自己已經髒得辨不出顏色的衣褲,擰開給草地澆水用的水龍頭,貪婪而迅速地沖洗自己。片刻,她就換上了柔桑的連衣裙,頭髮也用手指往後梳理過,露出白皙的額頭、健康潤潔的臉和線條優美的脖子。

  阿哈把自己的髒衣服扔進了草地角落的垃圾桶裡。

  當阿哈口裡哼著曲子、腳步隨著音樂嫋娜多姿地離開花園經過保安亭時,值班的保安一時沒有認出來,以為那是柔桑。

  柔桑在兒童房裡看不見她,就帶上門乘電梯下樓,出了樓房大堂,剛好看見阿哈輕盈美麗的背影。

  一時間,柔桑以為是自己眼前出現了幻覺:她在這裡呼吸,在陽光裡佇立,太陽斜照在自己的身上臉上,溫熱的感覺十分真切。但她看見了自己正在遠去的身影,走出了社區大門,走到更遠更濃的陽光中,走入大街的人流中,在融入人流之前的片刻,閃亮的身影在陽光下搖曳,搖曳著漸漸離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此還是在彼……

  她茫然、乍驚。難道,她看見了另一個自己,或者說她看見了以後的自己、她未來的命運?漸行漸遠,走入更加濃郁的光芒、更加迷茫的夢幻……漸漸遠離,遠離……閃亮的夢幻,美麗的背影,不知何時何地,有青草的馨香,和陽光的歎息,有紫荊花飄落如雨……

  柔桑回到家,王鷹正在給嬰兒餵奶。

  「我有事出去了一下剛回來,」他說,「你也出去了?」

  「我就在社區裡。」她輕聲說。他已經習慣了她的輕聲說話。他本來想告訴她,他去見了一個人——黑雪的表妹小許。

  但她無聲無息的、恍恍惚惚的模樣,讓他暫時不想說太多。相處一段時間後,他已經學會對她小心、細心。

  他問:「柔桑你怎麼啦?」

  她沒說話,在房間裡轉悠著。房間裡彌漫著嬰兒的奶香氣息,嬰兒格格的笑聲也十分清脆。這是她眼下所聽到的唯一真實的聲音。

  她在空曠的房間裡徘徊著。

  「柔桑,你在做夢嗎?」王鷹再次問她,伸手去扶她的肩,她一轉身,就滑過他身邊。她又陷入不知什麼樣的白日夢中了。跟她熟悉後,這樣的情形他常常看到。

  她走到一面鏡子前,長久地站在那裡,看鏡裡的自己。

  「你在寫詩?」他高聲問,然後低下頭點著嬰兒的小鼻子說,「柔桑阿姨在寫詩呢,她在和她的繆斯說話。」嬰兒微笑著,伸手抓住王鷹的手指頭往自己沒牙的嘴裡送。

  「我迷途了嗎?」柔桑說,「我看見一個姑娘想來搶我懷裡的孩子,我把孩子抱回家後,她變成了我,飄然而去……我是不是一直在做夢?」

  「一個什麼樣的姑娘?」王鷹敏感地問。

  「我去婦幼保健院的時候發現被人跟蹤,看她衣衫襤褸,好像不太正常。她一直跟著我,後來變成了我飄然而去……」

  男人在對事情作出判斷的時候總是比女人理性而且注意細節。聽柔桑說個大概後,王鷹對這個故事有了不同的看法。

  他要柔桑再次抱上孩子出去,再走一次走過的路線,而他將遠遠地跟著。

  柔桑不同意:「剛才我已經覺得自己很冒險了。如果真的有人要搶孩子,就算有你的保護,搶奪之中,萬一我們有誰失手,孩子豈不是會受傷?」

  「不會的。」王鷹顯出男人的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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