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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來一段爵士吧!」梁老闆得意地說,「到臺上去吹,今晚大家可是還沒聽到你的薩克斯呢!」

  王鷹將薩克斯管的吊帶在脖子上掛好,去到臺上——就是那個圍著纜繩的拳擊臺上,演奏《刺激》。

  他的音樂裡永遠有即興的元素,這是別人無法模仿的,也是酒吧樂手們難以企及的。所以即使同一支曲子,演奏一百遍就有一百個版本。熱愛他的音樂的人,會在他的每一次演奏中體味到不同的情緒,觸摸到他變幻萬千的激情。

  事實上,別看王鷹表面波瀾不驚,內裡卻是情緒極不穩定的人,甚至可以說,在某些方面,他仍然還是脆弱的,俗世的一切——眼下是酒吧老闆和其雞鳴狗盜卻又裝扮成上流社會人士的朋友們——總會令他受傷。因了音樂表達比之日常交流的曲折,因為聽者不是藝術的子民而是這個夜晚的買家,他的音樂裡密佈著難言的激情與痛苦。

  挺巧,他找出《刺激》的樂譜給鍵盤手的時候,剛好也有人點了這首曲子。點這樣的曲子的人,決不會是那些二奶怨婦。金腰帶點曲是很貴的,點歌至少一百元,點王鷹的薩克斯曲,就得二百元。錢跟他沒關係,但遇到別人想聽他演奏他想演奏的曲子,還是會令他心有所動。

  今夜點曲的兩個年青女子,每夜都待在酒吧的某個角落裡。酒吧裡最大的射燈是打在拳擊臺上的,其它位置就十分的朦朧。王鷹第一次見她們就覺得十分面熟,像是內地人,但從來沒有看清過。她們每晚都來,在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裡,遠遠地看他,遠遠地聽。這種神秘的熟悉感,令他覺得自己與她們,必然會發生某種聯繫。

  一曲奏罷,老闆和他的朋友們的那一桌,嘩啦啦搖杯猜骰子賭喝啤酒,大呼小叫,他們已經把他忘了。

  他不由得望向那兩個喝咖啡的女子。她們永遠是在欄杆旁的一張小桌,兩人偶爾竊竊私語,輕抿一口黑咖啡,然後一齊專注地望他。她們迎接了他的遙望之後,反應很快地馬上沖他鼓起掌來。他禮貌地向她們點點頭,準備去後臺休息片刻,侍應卻將兩個女子贈送的啤酒送過來了。

  王鷹猶豫一下,就端了那一大杯啤酒向她們走去。

  「謝謝二位。」他低著眼睛說,在侍應端來的椅子上坐下。他一向認為注視陌生女性是很不禮貌的。

  「我們可是您的粉絲啊。」其中一位說。她的聲音十分好聽,讓他想起某檔曾經聽過的深夜的讀書節目,她的聲音像那主持人,像柔桑的聲音。在王鷹工作的場所,在娛樂圈,他覺得美麗的女人們都是一個模樣。他記不住女人的外表,但對她們的聲線十分敏感。女人的聲音裡往往藏有她的靈魂,所以,他如果記住了某個女人,一定是因為記住了她的聲音。

  他抬起頭來對她笑笑,說了聲謝謝,接著又「啊」了一聲:「原來是你!」

  3.柔桑和黑雪

  正是柔桑。

  還是那一頭天然的栗色鬈髮,依然戴一副精緻的無框眼鏡。脖子頎長白皙,優雅地托舉著鬈髮蓬鬆的小腦袋,是十九世紀法國美女的形象。

  他上次見她,還是在凱裡的時候,他們分別和李學健照了相,然後說了幾句話就分手了。回想起來,那個冬天他真是遲鈍,她對他說了什麼,他竟然沒有記住。她走後,他才把小時候與她的相遇再回憶了一遍,想起來自己在黃昏的曠野上呼喊她的名字,在他的喊聲歇落之後,白楊樹的眼睛閉上了,暮色就在他呼喚的歇落之處覆蓋下來,令他感到孤獨和恐懼……他眼裡的景色清晰又朦朧,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什麼時候,她又無聲息地出現,捉住了他的手,將他帶回學校,回到劇團的駐地。

  童年的邂逅帶給人生的溫暖是微弱的,是令人歎息的。凱裡見面後他不顧一切留在雲貴市,但終究還是錯過了她。

  他深深呼吸,說:「我們又見面了。」如同一聲歎息。

  同時,他心裡感到寬慰。他不是曾經為相遇的短暫和不斷的離散感傷嗎?

  她微笑著請他坐下:「是我啊,你總算認出來了!」她指身邊的女伴,「她是黑雪。」

  王鷹立刻想起雲貴市的作家耀明,想起人們傳說他的風言風語。他和耀明聊過,勸他帶黑雪遠走高飛,耀明的回答卻令他十分意外,耀明說,黑雪是顆定時炸彈,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把一個好好的世界炸得人仰馬翻……

  王鷹伸出手輕輕禮節性地握了一下黑雪的手。就這瞬間,他覺得不但耀明,所有的人都誤讀了黑雪,她其實也是一個為愛奮不顧身的脆弱女子。

  黑雪留著男孩似的短髮,性格爽快,瘦瘦的手十分骨感:「藝術家,我們已經光顧這裡快一個月,望穿秋水了,不請你你還一直不理人麼?」

  「怎麼會呢?」王鷹窘迫急切地說,「你們應該叫我呀,我在工作時間眼睛都不會東張西望,你知道,我們這種長年在酒吧工作的人,什麼都不想看了,一到酒吧就把眼睛閉上。所以一直也不知道是你們……」

  黑雪說:「剛才的握手太敷衍了,再握一下。」說著略帶調皮地抓住王鷹的手,王鷹有些難為情地想抽回,卻掙脫不了。

  柔桑說:「咱們黑雪是看見漂亮男人就不會放過的人哦。」

  黑雪得意地笑。她將他抓住許久不放開,還不饒地:「我們來聽你的薩克斯,一個多月了,天天來啊,我還算就在深圳,柔桑可是從廣州趕過來的!」

  「承蒙厚愛……」

  王鷹終於將自己的手從黑雪的鉗制裡抽了出來。

  柔桑望著王鷹,王鷹回望,她不由得有些羞澀:「你從雲貴到這裡,習慣嗎?」

  「還好。你們來了多久了?」

  兩人相視一笑,黑雪不知道他們相互認識,說:「你也知道我們是從貴州來的了?」

  「我知道一點。貴州文藝界的才女、名人呢,詩人柔桑,小說家黑雪。我和柔桑小時——」柔桑給王鷹遞眼色,他不說了。

  「小時怎麼啦?」黑雪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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