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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異鄉青年們茫然的目光張望著,他們在等待,大概是等待自己的同鄉來接,然後去到這城市周圍的某個小城市,鑽進某家工廠燈火晝夜不滅的車間,心甘情願地讓老闆將他們的青春和血液吸幹。

  阿哈不需要等誰,她和別人沒有關係,沒有人認識她,無人知道她的行蹤。她住在一家乾淨的行業招待所裡,每天在人海裡優遊,看無數陌生的臉孔。陌生的臉孔看多了,就覺得每一張臉孔都差不多,著急或是茫然,自信或是不安,只是無數城市符號中的幾種,是一些亂碼。真的,每一張臉孔都只是一個臉孔,每個地方都只是一個地方。

  偶爾,她會在人群中兀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顏如卿,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仿佛有小錘在裡面擂打,令她胸口疼痛。她奮不顧身地跑過去,在車流中驚心動魄地躲避和奔跑,追上他。她緊張得嗓子啞了,發不了聲,就去扯他的袖子,他回過頭來,是完全不相干甚至有些劣俗的一張臉孔,下巴緊接著歪扭的領帶,表情十分戒備,立刻將她趕回尷尬和失望的現實。她頹喪得忘了道歉,對方卻立刻像老熟人般對她笑笑,甚至還想回身拉拉她,嚇得她撒腿就跑。

  她一直堅信,總有一天,他們會在街頭,在茫茫人海中驀然回首,發現彼此的臉孔。在那樣的瞬間,奔跑?擁抱?哭泣?她想,那樣的瞬間將會產生的,一定是巨大的眩暈,高原不眠之夜的那種眩暈,仿佛城市變成了高原,人群和樓房變成遠山和森林,他們眩暈著,將對方擁抱,吸吮對方的氣息,和對方一起從高原的最高處向平原滑落,向海邊滑翔……每天每天,她懷著這樣的期待和幻想在越來越遼闊越來越灼熱的城市街頭遊蕩。

  如果不是因為隨身帶的錢快花光了,她將永遠這樣遊蕩下去。從這裡走過去,從那裡走過來,你可看見一個小姑娘姑娘姑娘,她在這城市裡到處彷徨彷徨。

  廣場上一個穿緊身褲披紅披風的男孩子站到她面前。她躲閃著,他卻固執地將她攔住了。他模樣不錯,但臉孔上有一種複雜的成年男人一般的微笑。他遞給她一張卡片,說了一句英語,語速很快。她茫然地搖搖頭,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帶著她往前跑。他們跑進附近一棟大樓,又上了電梯,出電梯後立刻聽到轟轟的音樂,有人在高聲數節拍喊口令。紅披風男孩向她一鞠躬,轉身跑進了電梯。一個主管模樣的黑皮膚女子迎上來假裝熱情叫道:「啊,又一個靚女!恭喜你被我們的星探發現!」將她拉進大廳裡。大廳裡一些面無表情的女孩子正在走時裝步,她們身姿彆扭僵硬,卻用乜斜傲慢的眼光打量新來者。另一個女孩子突然堵住上來為討回報名費吵鬧,瘦弱的她被黑皮膚不客氣地攘到一邊去。幾乎同時,阿哈趕快掙脫黑皮膚溜了。

  她重新回到如流的人群中,沿著街邊,走在騎樓下,看那些美麗的櫥窗。每一個櫥窗都是城市小小的面孔。

  這個叫「流行前線」的商場很有名,它佔據了一座大廈的三層。在一層臨街的櫥窗裡,塑膠模特亭亭玉立,長得和真人一模一樣,不,比真人更美麗,美麗得不眨眼睛。一個身材頎長的年青男孩正在打開一個獨立的櫥窗裡給模特換服裝,他熟練地將它的手臂和腿分別卸下,再將衣服和褲子套上去,嘴裡哼著歌。阿哈是將那模特當人看的,就覺得他的行為有一種難以忍受的恐怖和殘忍。為了克服自己的幻覺以及由此產生的痛楚,她一直盯著他,看他完成這過程,以證實它真的只是個塑膠的軀殼而已。男孩的皮膚很白,手腳細長,十指如蔥,像個女孩子,但動作以及動作的力度,還有他的嗓音,又是絕對男性的。阿哈突然想起她小小的弟弟邦。伶俐曾經對阿哈說,她生得美麗,是因為生下來後就將她放進了花房裡,和所有的花兒一起成長。如果她母親將邦放進花房裡去生長,可能會長成眼前這個男孩子細嫩的模樣。

  他抬頭看她,將手裡的活故意放慢了,和她說話。

  「你的身材比例很標準哎!」他說。

  「什麼意思?」

  「我是這家商場的裝潢師。你的身材就和這模特一樣。還有,你的頭,五官,小巧精緻。真正的國際性審美眼光裡,有魅力的模特都是小腦袋的。」

  「我是人哩,我的頭也不是你所說的那麼小。」阿哈略為不滿,但結果她說的話令他和她自己,都笑了。

  「我把你看小了?你還以為大頭聰明啊?」

  「我不喜歡你說我小腦袋。」

  「唉,我說你美哩,你看哪個國際名模不是小臉小腦袋?我一直建議我們經理,請真人模特,因為我們這個品牌的服裝動感很強,需要從不同的角度來展示。」

  阿哈心裡一動:「經理同意了嗎?」

  「主要是人難找,你想,一天要站十幾個小時的哦。條件好的模特,都奔演藝公司,走T台去了。全都是嬌生慣養的妞,一邊走台,一邊將眼睛睜得像探照燈,恨不能一眼就瞄住一個大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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