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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這種藥水用山間的一種紅色小花浸泡而成,是一種強烈的毒性麻醉劑,麻醉之後十多分鐘,生物體就全面癱瘓,緊接著臟器開始衰竭。然後在大約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裡,生命在迷幻中結束,軀體在幾天內逐漸脫水幹縮。這藥水很珍貴,因為那紅色花十分罕見,只在夏末才會開放。采藥的人也只有在它開花的時候才能將它從百千種野草中辨認出來。布摩在無數個森林裡將它尋找,找到後移植到一個特殊的缽子裡,放在秘密的地方。等了幾個季節之後,它才開始生長、慢慢開花,布摩將它的花瓣收集起來,製成了藥水。這藥水也不能輕易動用,只有生著痛苦無比的疾病而又可以享受懸棺葬禮遇的老者,經土司、長老、布摩同意後才可以喝下幾滴。懸棺葬已經多年未舉行了,布摩的藥水也存放了很多年。許多古老的儀式,布依人慢慢地放棄了。

  這次,金定授意布摩用它,有三重意思:第一,這樣的方式表達了布依人對這個作孽的陌生人的嚴懲態度;第二,這是對阿哈喪失貞操的祭奠;第三,這樣的處決方式和王鷹藝術家的浪漫人生是吻合的。

  雖然土司制早就廢除了,布摩和布依人還是認定他是自己的土司老爺。金定的決定和布摩心裡的打算完全一致。布依民族是善解人意的,他們要根據自己的族規來處理一個傷害了他們的陌生人,也一定會給予他充分的尊重和選擇恰當的方式,體現本民族威嚴又善良、理性又浪漫的特質。

  因為王鷹是外地人,本地沒什麼朋友,醫院裡的醫生護士對他也很疏忽,常常整天不過問。布摩可以想像當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們突然發現那昏迷的病人已經沒有氣息而且萎縮乾癟時的極度驚訝!

  布摩只要將輸液的針頭從倒掛的瓶塞裡拔出,紮進他的紫色小瓶裡就可以了。

  布摩輕輕移步,他緊裹在藏青色土布衣衫裡的高大身軀,在淡淡的暮色裡顯得更加高大和神秘,有如神的降臨。當他就要向那架子上懸掛的藥水瓶伸出手去的時候,意外發現王鷹睜開了眼睛,正望著他。他以為自己恍惚,猶豫了一下,重新伸手出去。

  「是阿哈讓你來的嗎?」王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聲音渾厚而又清晰。

  布摩將雙手縮回來,轉過身:「當然不是。你摧殘了布依的花朵,該死!」

  「我愛她!如果我對她的愛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我願意,你請吧。」

  布摩疑惑了,緩緩縮回雙手:「請你,再說一遍。」

  「我愛阿哈,她是我生命裡的第一次。如果我對她的愛,需要付出我的生命,我願意接受您的處罰!」

  布摩還在猶疑:「你怎麼樣說服我對你懷抱信任呢,外鄉人?」

  王鷹坐了起來。他感覺自己四肢發軟,有些頭暈,頭上和腿上的傷處正在痊癒,又癢又脹。

  他望著布摩:「如果我繼續活著,我對她的愛會向您、所有人證明。如果您認為她不需要我的愛,我聽憑您的處置。」

  布摩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顯然,他動搖了。

  半晌,布摩才開口道:「阿哈走了,我們心中的花朵,金竹大寨的仙女,她已經離開了這個城市,去了遠方,她母親花房裡的所有花兒都枯萎了。我相信她是去了南方,她肯定不會回來了。我擔心她越走越遠,但我無法去尋找她。我認識你,瞭解你在這個城市裡的一切……如果我能驗證你對她的愛,我可以違背土司老爺的命令,給你一個機會。」

  王鷹從床上彈起來,撲向布摩:「布摩,我給你跪下!」

  王鷹跪倒後,將自己的嘴唇吻到這個一身山野氣息的布依老人的鞋面上。

  「為了阿哈。」布摩說。

  布摩將粗糲的大手放在王鷹的頭上,在心裡為他祈禱。房間裡寂靜無聲,他們只聽見自己的呼吸。暮色四處彌漫,從門戶和破舊的木雕窗戶湧進來,越來越濃地將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裹住。他們雙目緊閉,各自流出了色澤一樣但溫度不同的大滴淚水,從布摩的面頰滾落到胸襟上,從王鷹的臉上滴落到布摩的布鞋面上。

  李遙再來看王鷹的時候,驚訝得合不上嘴。他因為腮幫子瘦成一層皮,所以嘴顯得特別大,幸虧一口全暴露的牙不像大多數貴州人那樣發黃,也還整齊。他從小不喝那種含氟超標的水。小時候,朝陽橋附近有兩口井,近的井水面上浮一層褐色鏽,被稱為鐵井,遠的井幾乎要上到小山上,路極其難走,但那水清亮甘甜,被稱為龍井。有錢的人家,就雇了人專門挑龍井水,普通貧民就近擔鐵井水回家。那時候,李遙就發現一起玩的小孩子有的牙特別黃,還有斑點,通過調查瞭解,他猜測與飲水有關。確信之後,他悄悄兒地,沒和任何人討論過自己的想法,但堅持只喝龍井的水。幾年之後,他幸災樂禍了:身邊的那些男男女女比他長得壯實英俊,但不管長得多漂亮,全是一口狼狗般的黃牙,而他的牙卻是潔白的。以後做了火宮殿的老闆,他有了一大樂事——看客人的牙。凡是黃牙者,吩咐手下能宰儘量宰。

  晚飯後的無聊時間,病房裡燈光昏暗。李遙在窗前就看見王鷹正在整理床鋪。他張著大嘴吸氣:「我的媽呀,你不是鬼吧?」

  王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進來說話!」聲音和平常一樣的洪亮。

  李遙扭動細腰,去到床頭坐下,眼睛盯著王鷹的臉:「真的活過來了,不是鬼啊?」

  王鷹將床鋪得整整齊齊,然後站在窗前看草木雜生的花園。

  「我要走了。」

  「去哪裡?」

  「離開這個城市。」

  李遙站起來,走過去夠著他的肩:「我也想走。你知道嗎?火宮殿已經沒有了。」

  「你和人家打賭輸了?」

  「不,給麥黃燒掉了。」

  王鷹疑惑地回頭看他那張瘦削的長臉。

  「真的,我沒騙你。就是原定舉辦音樂會的那個日子。這一陣發生的事太多了。」

  「那以後你怎麼辦?」

  「天快黑時我去陽明寺找高人算了一卦,和文聯那個山思說的一樣。我今年命裡註定是要破財的。高人說我命裡缺水,要去有水的地方。我被毀得太快、太徹底了,卦上說,如果往南,去到有水的地方,我的財運也會很快到來,而且發得狠!」

  「盡瞎掰!要發得狠,搶銀行啊?」

  「誰知道?真的是財運來了,擋也擋不住啊。」

  「你不會為了錢不擇手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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