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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到雲貴時已經是晚上,車輛在山與山之間的旱橋上疾行,看萬家燈火如同河流熔金,在高原盆地裡流淌。獅子山的南面已經有了一座工廠,車經過,看見山頂的樹木被工廠燈光映照在天空裡十分清晰壯觀,是一幅奇異的畫面。他深深地呼吸著,想著已經沒時間、也沒心情畫了,這畫面可能得在自己的腦子裡放很長時間。

  他沒有告訴阿哈什麼時候回來,所以屋裡黑呼呼的沒人等他。拉亮燈以後,屋裡的一切熟悉又陌生,仿佛他已經離開了很久了。兩間屋一間是他的臥室,一間是書房、畫室兼阿哈的睡房。

  他下鄉的時間裡,阿哈將兩間小屋清理得纖塵不染,沙發和寫字臺挪動了地方,牆上貼了幾張蠟染布畫。她還將自己的一雙黑色手套和儺戲面具在牆上釘出一個生動的造型,兩隻細長性感黑色的手和一張醜陋又神秘空洞的臉,在遠遠一盞射燈的照耀下,頗有劇院魅影的效果。屋角搭了個小台,鋪了蠟染桌布,一隻陶罐裡插放著阿哈自己做的幹花和她從黃果樹瀑布采來的蘆葦。

  這樣的佈置又讓他想起了大學的寫生課,教室的角落就擺放著這樣的陶罐,裡面也插了一些幹的蘆葦,偶爾有學生會對著它畫一畫。

  除了那個貴州模特的眼神之外,他將阿哈視為命運對他的又一次魅惑。經過十多天的思考,他有了力量能夠擺脫這魅惑。

  他迅速收拾自己的東西。為了不驚動阿哈,房間裡的一切保持原樣,他只帶了換洗衣服和一些個人的重要文件,離開了。

  工作上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應該要辦一些手續,宿舍這裡自己所欠的房租和水電費也要交清。所有這些瑣事,他會在往後的幾天裡悄悄地處理。

  他準備在大峽谷啤酒城蘇總那裡住上幾天。

  心裡還是有些惆悵和眷戀。真是黔南甘雨嶺南雲啊,如果不是冬天春天多雨且寒冷,貴州的氣候其實是最好的,整個夏天氣溫不會超過攝氏二十五度。他這朵漂泊的雲,要回去了,得回去了,他必須回去了!

  顏如卿下鄉後不久,阿哈做了一個夢,夢見獅子山山腰的荒草叢中,蜷曲著一個頭髮淩亂的女人,面如死灰,旁邊扔了一隻高跟鞋。這個夢令她不安,所以,第二天晚上她就去到甲秀樓,請那個瞎眼的說書老人解夢。

  老人不知是男是女,全身包裹得只剩下眼睛,但眼睛又看不見任何東西。神秘的老人每晚在城中遊蕩,雖是盲人,卻從不會走錯地方。阿哈發現,她晚上九至十一點在南明河畔的廣寒宮唱歌,那時老人也會來到高高聳立在南明河上的甲秀樓,給人說書。無人聽書的時候,老人就將甲秀樓的長聯反復吟詠,生澀難懂的文字,老人卻如歌如醉,音韻悠揚——

  五百年穩占螯磯,獨撐天宇;讓我一層更上,眼界拓開:看東枕衡湘,西襟滇詔,南屏粵嶠,北帶巴夔;迢遞關河,喜雄跨兩遊,支持岩疆半壁。恰好馬乃碉隳,烏蒙箐掃,艱難締造,妝點成錦繡湖山。漫雲築國偏荒,難與神州爭勝概;

  數千仞高淩牛渚,永鎮邊隅;問誰雙柱重鐫,頹波挽住?想秦通僰道,漢置牂牁,唐定矩州,宋封羅甸:淒迷風雨,歎名流幾輩,留得舊跡多端。對此象嶺霞生,螺峰雲擁,緩步登臨,領略此圖煙景。恍覺蓬萊咫尺,擬邀仙侶話遊蹤。

  阿哈聽老人吟誦,十分癡迷。看她掐指的動作,又覺得十分熟悉,而且她的老手骨節粗大,不像女人。也許人老成這樣,就沒有男女之分了,只剩歲月磨礪的痕跡,生命愈頑強愈顯滄桑。阿哈沒有細想,她只想知道這個夢和自己、和阿媽以及寨子裡的鄉親有沒有關係。

  老人看她一眼,低下眼皮沉吟:「夜有紛紛夢,神魂預吉凶。莊周虛幻蝶,呂望兆飛熊。丁固生松堂,江淹得筆聰。黃梁巫峽事,非此莫能窮。」

  阿哈著急:「阿婆您倒是說話呀!」

  半晌,老人告訴她:「你安心做事吧,與你親近的人都完好無損,欲加害於你的人惡病纏身。」

  阿哈謝了她,放心走了。

  王鷹的傷終於全好了,手臂上的繃帶拿掉後,他又恢復了以往的硬朗形象。

  他注意到最近阿哈都是獨自來酒吧,她那戴金絲眼鏡、小氣又女氣、一看見他就生氣的畫家男朋友不知去了哪裡,他也沒問。

  晚上九點左右,他們休息十分鐘,酒吧經理也會來和大家聊聊天,請大家吃點心。王鷹喝很濃的茶,抽煙也很厲害,酒吧本來是不許抽煙的,但他例外。

  「王老師,你為什麼總是避免和我說話?」休息的時候阿哈突然問他。

  他抬頭看看她,沒回答。

  「哦,」阿哈笑,「做音樂的人,有了音樂,就將語言忘了。」

  他也笑:「說對了,有些感覺和想法,只可以藏在音樂裡,不能說出來。」

  「但人還是靠語言溝通啊,比如這些人,」她抬起下巴指那些剪影一般的客人,「他們喜歡聽你的薩克斯,難道他們能在薩克斯裡與你溝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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