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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蘇韻錦靜靜地看了程錚一會兒,隨後平靜地對宋鳴和孟雪說:「既然這樣,我先回去。麻煩你們多照顧他,別讓他喝那麼多,別讓他開車。」她從包裡翻出記事本,匆匆寫了幾個字,「這是我們家的位址,拜託等下散了之後給他打輛車,上車後給我個電話,謝謝。」

  直到蘇韻錦坐上的計程車消失在街角,程錚才慢慢地站直,眼裡醉意退卻,只餘失望,他像忽然意識到自己與孟雪的貼近,連忙將她推離,簡單說了聲「對不起」,轉頭就走回剛才聚會的地點。

  「程錚!」孟雪在他身後叫住了他,他疑惑地回頭,不料正迎上她揚過來的一巴掌,程錚反應及時地在她的手落下之前一把攔住,愕然道:「你是不是喝多了?」

  孟雪的眼睛裡亮晶晶的,像是……淚光。和孟雪一起長大,她在他心中一直是個快樂又直爽的女孩,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泣。

  「我這一巴掌是想告訴你,我是個人,不是道具,即使我喜歡過你。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不能這麼利用我,你明明知道我對你的感情,卻把這個當作是你們兩人感情遊戲的籌碼,你這樣太卑鄙!」

  程錚頹然鬆開她的手,覺得無比混亂,雙手用力地揉著自己的頭髮,「我做什麼都不對。好吧,對不起,如果這巴掌打下來能讓你比較好受,那你就動手!」

  孟雪眼含淚光冷冷地笑,「現在我又不想動手了,因為我發現其實你很可憐。這些年我都在嫉妒蘇韻錦,不知道你為什麼選擇了她而不是我,這是你選的路,可你幸福嗎?你不就是想用我來激她嘛,可惜呀,人家根本不在乎。從頭到尾,你苦苦愛著的居然是一個連你自己也不清楚她愛不愛你的人,你以為你得到了她,其實根本就沒有!」

  她說完就飛快地往回走,宋鳴看了程錚一眼,拔腿追了上去。

  程錚用手捂著耳朵蹲了下來,好像這樣就可以聽不到孟雪的話,娛樂城的大門口人來人往,在別人眼裡他就像一個喝多了的醉漢。他蹲在那裡許久,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地想起這幾年,他好像是真的大醉了一場,醉在一個他為之心動的眼神之下,所有的人都說他們不合適,他怪他們不懂;所有的人都賭他得不到,他覺得自己得償所願了。結果一直是他自以為是的沉迷,他有些害怕醒過來的那一刻。

  回到家已經很晚,燈還亮著,蘇韻錦還在,這多少讓程錚有些安心。她沒有換下外出的衣服,平靜地坐在電腦前,顯示器的白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疏離。

  「回來了。」她從一盤棋中抽身,站起來去接他手中的外套,如同以往無數次的等候。「你還沒睡……有話要跟我說?」程錚把手插進褲袋裡。

  蘇韻錦揚起臉打量他,半晌,才說道:「程錚,你真的很幼稚。」

  程錚坐在沙發上,把臉埋在膝上,「我是很幼稚,我天真地以為那麼做可以刺激到你,以為你會為我吃醋,為我生氣。除了這樣我沒有別的辦法,要不你教教我?」

  蘇韻錦臉上看不出情緒。

  程錚一反常態地放慢了語速,「韻錦,你實話跟我說,如果不是因為你繼父還要在我媽的公司裡討口飯吃,如果不是他一個電話把我叫了過去,你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離開我?」「他是這麼對你說的!」

  程錚笑得無比譏諷,「他和你不同,他是個實在的人,當然不願意我和你就這麼完了。他還特意向我邀功,說是他讓你媽媽把你勸了回來……這就是你逆來順受留在我身邊的原因?韻錦,我就這麼不堪?我像傻子一樣把心掏出來給你,結果還不如隨便施捨點小恩小惠換取你繼父安享晚年?我真的搞不懂你的心思……我要的是一個愛我的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服務周到,還可以陪我上床的鐘點工!」

  蘇韻錦聽到他的話,有些痛苦地閉上雙眼,過了一會兒才緩慢地睜開。如果叔叔知道他為了不讓她和程錚分離暗中所作的安排,成了壓垮他們脆弱感情的最後一根稻草,會不會垂頭頓足,悔不當初?可這不怪他,他只不過撕毀了那份他們掩耳盜鈴的不舍,讓結局來得更快。

  「你說句話呀,蘇韻錦!」程錚像被逼到絕路上一樣暴跳如雷,伸手就將茶几上的雜物通通掃了一地,「你他媽說話呀,我最恨你像個啞巴一樣。」

  蘇韻錦像座冰雕,沒有語言,看不出情緒。

  「這麼多年了,你終究還是不愛我。」這是他一直不敢想也不敢面對的一件事,如今親口說了出來,竟有了種心如死灰的釋然。

  「之前為你家裡做的事是我心甘情願的,從此一筆勾銷,你不用放在心上,你繼父的工作也不會因為我們的事受到影響。蘇韻錦,你不用為這個進退為難,因為是我不要你了。我們分手吧,你可以走了。」

  蘇韻錦從夢中驚醒過來,偌大的房間裡只剩她一個人,沒有程錚,沒有幸福的孕婦,沒有昨晚在酒吧裡小麻雀一樣的陸路,窗外暴雨傾盆。夢裡那個聲音似乎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迴旋。她翻身起來,看了看床頭的鬧鐘,已經是清晨五點,於是也就沒有了睡意,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徐徐坐在梳粧檯前。

  二十九歲的女人該是什麼樣子?就像一朵薔薇,開到極盛的那一刻,每一片花瓣都舒展到極致,但下一刻就是凋落。蘇韻錦用手輕撫自己的面龐,她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認真地看過自己了,一個沒有任何遮掩和防備的蘇韻錦。

  拉開抽屜,她找出那只剩一個的海蘭寶耳環,握在手裡,冰涼的,帶點刺痛。他給她帶上耳環的時候說過的話猶在耳邊,可是她終究弄丟了另一隻。

  她和程錚,彼此弄丟了對方。

  程錚,程錚……曾經身體髮膚般親密的一個人,原來也會在人海裡斷了音信。她已經不怎麼記得那晚分離時的細節,人的記憶也會保護自己,只知道走出了他的公寓,她試過不眠不休地把手機攥在手心,潛意識裡有種荒謬且毫無根據的堅持,他會來找她的,一定會,就好像從前無數次爭吵,他總會把她找回來,到時她會放下所有的尊嚴,親口告訴他那一句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可是他沒有。

  當她鬆開手把程錚送的手機沉入江底的那一刻起,她終於清醒,她和程錚真的分開了,他對她死了心,不會再有任何的聯繫。明明兩人繼續在一起是痛苦,可當他親口將這段關係畫上句點,有如將她血肉之軀的一部分生生斬開,那種感覺何止撕心裂肺可以形容。

  接下來噩夢般的一段時光更是不堪回首,蘇韻錦還沒從分手的巨變中回過神來,根本無暇理會自己身體狀況的變化,她甚至還來不及去想那個孩子該不該留下來,更沉重的打擊接踵而至。孩子沒了,在失去它的同時,她的身體也受到了巨創。當她絕望地躺在病床上,連最不堪的念頭也有過。半夜醒過來,喉嚨火燎一般的幹痛,她按亮呼叫燈,值夜的護士開了小差,她只得自己掙扎著去拿床頭的一杯水,第一次夠不著,第二次咬牙把身子探出一些,第三次的時候刀口迸裂,她終於夠著了那杯水,如甘霖般從喉嚨灌進去,就連傷口的疼痛也暫時感覺不到了。

  那時候,莫郁華去了上海,做了她這一輩子最大的一件傻事;沈居安追隨章粵去了法國。蘇韻錦沒有想到後果那麼嚴重,起初連媽媽也沒敢告訴,況且以蘇母的身體狀況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地來看望女兒。她一個人舉目無親地在醫院裡,同事那邊卻帶來了公司即將人事大調整的消息。她預感到自己將要失去什麼,索性什麼都不害怕了。

  這時徐致衡獨自來看她,她受寵若驚,雖然他是當初慧眼將她招聘進公司的人,平時對她也頗為賞識,但作為公司高層領導,親自來看一個普通的小職員,的確是件意料之外的事。他除了給她打點好醫院的事情,下班後也會偶爾來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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