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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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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把阿香攙進堂屋裡,在沙發上坐下,驚問她:「怎麼啦?怎麼啦?」姑媽坐旁邊摟著她,見她呆了似的,不則聲,眼睛發癡,只是沒命地哆嗦,半晌才哇地哭出聲來:「張、張銀富……把我……」 「張銀富這個殺千刀的啊——」姑媽頓時明白了,哭罵起來。沈祝壽目瞪口呆,臉色青紫,急得直跺腳,從牙縫裡擠出字來:「畜生!活畜生!」 …… 子夜。吳窯鎮的一千多戶人家進入了夢鄉,唯有「賢人巷」中沈祝壽的家清醒著。院門緊閉。堂屋門緊閉。堂屋關得住人,關著一樁大事件,卻關不住燈光——靜夜裡的燈光格外明亮,從玻璃窗戶突圍出去,射向屋外沉黑的夜空。室內的空氣異常緊張,聽得見彼此的心跳和「咻咻」的喘息聲。 在阿香被扶到室內不到五分鐘後,張銀富追了過來。他踅進沈家未關好的院門,驚惶失措,狼狽不堪,恰如一個剛從監獄裡溜出來的逃犯,進了堂屋就向沈祝壽夫婦下了一跪。張素雲放開阿香就嘶叫著要上去撕扯他,被丈夫捺住了。沈祝壽手指顫抖著,摸出一支煙含在嘴上,連劃幾根火柴全從中間折斷,好不容易才劃著了,點了煙。他低吼地制止住愛人的哭罵,朝跪在地上的張銀富啐了一口,扔出幾個冰冷的字來: 「張銀富,你等著銬吧!」 明晃晃的燈光照著張銀富臃腫猥瑣的半截身軀。他耷拉著腦袋,平時梳理得整齊的頭髮此刻胡亂地蔫掛下來,頭髮尖上沁著冷汗。渾身哆嗦著,如抽去了脊樑骨的癩皮狗,如跪以待斃的死囚,背上就只差根捆縛的麻繩。他一言不發。他曉得現在解釋什麼都沒得用,他只能這麼可恥地跪著,任人宰割,以求得那十分渺茫的寬宥。 接到沈祝壽電話的立珍和愛人匆匆趕了過來。電話裡,爸爸只說了一句:「阿香出大事了,趕快過來!」再問時那邊話筒已撂下了。「嗡嗡」的聲波如吹來的北風,透著冷峻峭烈,讓立珍打了一個寒噤。她的頭髮都起來了!進了屋門一看這陣勢,靈醒的她什麼都明白了,頭腦裡「轟」的一下,上去一耳光抽到了張銀富的臉上,再抬腳蹬踢時被愛人拉住了。她哭著撲向阿香,蹲下來急喚:「妹妹!妹妹!」阿香的眼睛空洞地朝著屋頂,此時忽地溢出兩顆指甲大的淚珠,順臉頰滾落下來。立珍拿手去揩,不意卻如碰著了開閘的機關,淚水湧泉樣出來,越揩越多。立珍把臉貼在阿香的臉上,抽泣著,不停地念叨著阿香的名字。姐妹倆的淚水合到了一起。 …… 在最初的激憤和衝動過後,室內維持著可怕的靜穆。他們在沉默中等待著,等待著阿香父母的到來。沈祝壽打電話叫廠裡司機小陸馬上開小輪船去焦家莊帶喜海和巧鳳,說是阿香病了。該怎麼處理這樁禍事,非得要這對夫婦到場。 這註定是一個難挨的不眠之夜! 喜海和巧鳳連夜把阿香弄回了焦家莊。沈家夫婦、立珍、張銀富同船跟去。深夜裡,吳窯鎮的街巷裡悄無聲息地急急移動著幾個黑的人影。小輪船響著「嗚嗚」的馬達聲,雪亮的探照燈朝前方射出去,像刺破濃黑夜幕的一柄雪亮的劍。 巧鳳在沈家堂屋昏厥過去兩次。喜海要跟張銀富拼命,用文藝宣傳隊鍛煉下的深厚念白功夫和做假和尚時慣用的抑揚頓挫惡毒地咒駡,如蘸著水的皮鞭,劈頭蓋腦地潑向跪在地上搖搖欲倒的張銀富。由遠至近,最後的咒駡物件拉到了死去五年的桂芳和十六歲的曉蘭身上: 「你這個活畜生騷根癢了怎麼不去扒棺材日你家桂芳?!」 「你這個吃屎的東西,白過這麼大周年,你能害我家阿香,你怎麼不去睡你的女兒?!」 他恍然大悟似的:「你狗日的黃鼠狼拜年,把我家阿香弄廠裡,原來存了這畜牲心!」 「張銀富,你好日子過到頭了!你風光夠了!你完了!」 小輪船在離焦家莊張喜海家門口的南碼頭一百米時就熄了馬達和燈光,水蛇般滑行到岸邊。 焦家莊的狗們集體狂吠了四十秒鐘。 張喜海家的西房燈亮了,旋即拉上了布簾。院門緊閉。堂屋門緊閉。西房間裡佈滿緊張壓抑的氣氛。 張銀富把一生的跪都用上了。他狗一樣溜回家,跪在雙親面前。 張銀富的雙親蹣跚著老腿押著兒子來敲張喜海家的門。 莊上人說在吳窯藥廠上班的張喜海家姑娘病了,病得不輕。 阿香的奶奶也病了。阿香睡西房,奶奶躺東床,忙煞了出診的後莊醫生。 巧鳳瘦得兩個眼眶都凹陷下去了,上課時領讀課文讀出了眼淚。 喜海唱的佛號不那麼圓渾響亮了。 喜海家阿黃餓得受不住,在偷吃人家豬食時挨了一草杈,頭上破了塊銅板大的皮,紅肉畢現,久不結疤,天氣暖和時就有蠅蟲叮在上面。 三天兩頭就有小輪船帶到張家門口的碼頭上。那些幹部,衣冠楚楚,神情凝重,是專門來看望阿香的。 張銀富的老母親燉雞湯,燉肚肺,燉豬腳,燉銀耳桂圓紅棗湯,深夜往還,夜夜不空。 喜海的錢櫃左角珍藏著女兒事發時沾著處女血和精斑的三角褲,中間存著張銀富的書面保證書,右角裡多了塊報紙裹的「磚頭」:一萬塊。 一個月之內阿香尋死三次:投水;喝農藥;上吊。均未遂。 第二個月,月經不來的阿香查出了身孕。 四月頭上,喜海答應張銀富,把阿香嫁給他,擁有了一位小自己五歲零三個月的大廠長女婿。 五月中旬,阿香向存扣發出了泣血的絕交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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