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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星期六的下午,兩人走到僻靜的小路上時,阿香忍不住「哧哧」發笑。存扣跟在後面問她:「你傻樂什麼?」

  「我以為你不會送我了呢!」

  「哪能不送,」存扣說,「我們是兄妹。」

  他把「兄妹」兩字咬得很清楚。

  她就不響了。腳下就有些凝滯。

  他也不響了。腳步也緩慢下來。

  默默地走,兩人。

  過橋,他在前一伸手,她跟著把手交出去;過墓地,他並排走在她左側,她馬上自然地抱住他的手臂。一切都很默契,熟練。像上次。像上次的上次。

  終於到了土坡。兩人面南而坐,來路盡顯在他們腳下。田疇墓塚,小橋流水,道路蜿蜒如蚓。

  「我媽媽說我是個傻姑娘。」阿香眼看著前方,輕輕地說,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有風吹過,她額上和耳際的頭髮就紛亂地拂揚起來。存扣轉眼看她的臉,只能看到臉側,很美的輪廓:耳朵圓圓的,很白;耳垂兒奶乎乎的,上面有一個細孔,這是孩提時掛金錘兒或金葉子的證據。她平靜地端坐著,如同她平靜的聲音。平靜得讓存扣感到心痛。

  他真想憐惜地把她輕輕摟過來,但是他不能。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傻。如果傻,我能考上吳中嗎?如果傻,我能和秀平姐好嗎?如果傻,我會做有個人的妹妹嗎?他對我笑,讓我快活,還周周送我回家。」她轉頭向存扣,凝視著他的眼睛,問:「我傻嗎,哥哥?」

  存扣近距離地看著她姣好的臉龐。她舉著腦袋,亂髮迷離,有一種別樣的美麗。她的額頭光潔如玉。眉毛疏淡,柔順。烏亮的眼瞳中間是兩個存扣。紅唇微張,向他要著詢問。

  「你一點兒也不傻。你聰明哩……妹妹。」

  她就笑了。很嫵媚的笑,感激地望他。只是一瞬間,笑容隱沒了,把頭又轉向前方。「我該知足了哩……只是,還能送我多少趟呢……還有一年半……」

  她念叨著,聲音越來越低,像在計算著什麼。

  「你瞎想什麼呢,我願意送你呀!」

  「我在擔心呀,畢業以後沒有人和我走路了……」她轉過頭望他,「你考什麼學校我也考什麼學校,跟著你。」

  馬上她就笑開了:「瘋話哩。我怎麼能跟你比,說不定還什麼都考不上哩。」她直搖頭。

  「瞎說。你考得上!你聰明!用功就考得上!」

  「萬一考不上呢?萬一?」

  「複讀呀!第一年就考上的人也不多哩。」

  「是呀,我媽也這樣說。」她像找到了問題的答案,籲了一口氣,像陡然解除了緊張。

  又沉吟道:「如果複了都考不上……我以後就到你家當保姆,你要嗎?」她突然高興起來,問存扣。

  存扣揩起了眼睛,鼻子抽了一下。

  「你哭了?哥哥,你哭什麼?」

  「沒有。」存扣說,「風。」

  「噢。」

  「哎,阿香,」隔了一會兒,存扣像想起什麼似的,問,「我老是送你,你家裡人會不會曉得呀?懷疑你……」

  阿香一驚,臉上就變了色,「是的呀,我媽媽上次就問過的。」

  存扣也緊張起來,兩隻手扣著不住地動,「沒得命。要小心哩。」

  「沒事。我媽媽我哄得住。」阿香堅定地說,「你不送我我怎麼弄,這一周就眼巴巴的一回。送。哥哥,不要緊!」

  §104

  然而阿香還是沒有哄得住媽媽。寒假前的倒數第二個週末,巧鳳在土坡上截住了阿香和存扣。在她的身後,還有她的丈夫——喜海。

  ……

  喜海朝落魄遠去的存扣的背影最後吼了一句:「小狗日的,再勾引我家阿香,找人打斷你的腿!」

  就是這聲罵讓存扣步了保連的後塵:他選擇了離開,選擇了逃離。

  如同王母娘娘胖手上的那根金簪子,在身後信手一劃,就在牛郎織女之間畫出了遙遙相隔的滔滔銀河。

  第五部分 田垛

  §105

  日曆翻到了1984年。就在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十八歲的存扣端坐在田垛中學高二班教室西南角的暗影裡,內心一片安寧。

  當頭髮稀疏清臒瘦矮的劉老師把他領進班上時,五十四雙眼睛刷地向他卷起了好奇的風暴。這個穿著黑色滑雪衫身材高挑的小夥像棵松站立著,越發顯示出身側班主任的羸弱和矮小。他左手插在褲袋中,右手隨意地拎著一隻鼓囊的書包。他在視線的風暴中巋然不動,表情平靜,目光安詳,顯示出與其年齡不大相稱的從容冷靜的氣度。這是種迷人的不多見的氣度,淡定,內斂,卻是另一種咄咄逼人。以至於劉老師告訴大家這個新轉來的同學的名字時,班上卻沒有歡迎的掌聲。闃寂。而在介紹聲中,他的視線已把班級逡巡了一遍,然後徑直朝後門邊一張空著的座位走去。

  他吹開桌上的些微塵灰,拿出語文課本,端正地坐著,凝神注視講臺後面的老師,如老僧入定。他的心裡一片澄明,好像回到了無邪的童稚時代。

  存扣田垛中學的生活宣告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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