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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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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平的新墳在公墓北首,靠河邊。公墓是個老垛子,四面接水,只一條不寬的土壩連著大田這頭,像座孤島。河坡上密生著無主的蘆葦,屏障似的立著,油油的深綠。河岸和墓地間栽著柳,榆,楊槐,苦楝。蓊鬱的樹陰下麵有上百個墳圓。有大有小,高低錯落。夏天的蒿草長勢兇猛,有半人高,淹沒了歪歪倒倒的墓碑。秀平的墓尚未圓墳,矮塌塌的,曬得格嘣嘣的土坷垃間插著的紙幡已掉了色,在風中吹得獵獵地響。 「徐秀平之墓」,不大的墓碑上五個字紅豔豔的,如杜鵑花,如霞,如血。 桂香癱坐在秀平墳下,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邊哭邊說,數來寶似的。春節間她硬把秀平留了一宿——打發存扣去跟馬鎖睡——和秀平睡了一晚就說了一晚,七長八短地說,說到樂處把秀平笑得「咯咯」的,說到深處把秀平羞得臉上又紅又熱。兩個睡到一個枕頭上,都像親母女了。天不亮就精神抖擻地起來弄早茶給秀平吃——秀平還在床上做著甜夢哩。都像待媳婦了!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滿心喜愛的秀平才離了幾個月就得絕症撒手西去,做夢想不到自己興致勃勃地趕回來居然是為了哭喪的。——「你才十八歲哪,乖乖——你花朵朵的呀,乖乖——你咋捨得走的呀,乖乖——你把存扣撂下來你咋忍心的哪,乖乖——」她呼天搶地,雙手拍得黃土起了煙。 跌跌撞撞趕過來的來娣坐在旁邊抱住桂香嗚咽著,白髮在風中亂飛。她悲苦的眼裡已沒有了淚,她的淚早流幹了。「親家母!親家母啊!」她悲愴地搖著桂香,不會說別的了。 存根和月紅也站在一邊。媽媽沒哭出莊就有孩子飛奔到家裡報告消息了,他們馬上和存扣趕出來,月紅挎包,存根拎紙,存扣扶著媽媽,一起來到了埋著秀平骨灰盒的墓地。 ——沒有勸媽媽,讓媽媽哭掉了才好過呀。 存扣這時倒沒有哭,面孔寂然。他在一邊燒著紙。一張一張地遞進火裡,很細緻,很專注。火焰燎得他臉上生疼,頭上臉上都是汗。汗流進眼睛裡,眼睛擠一擠;流到嘴邊,咂咂嘴把它咽了。「秀平,我來給你燒錢了……」他在心裡喊道。火苗直躥。他盯著火苗看。火苗裡有什麼,有秀平盈盈的笑臉嗎……突然,一陣旋風把那紙錢灰圈起來,繞著秀平的墳不停地轉,越轉越快。有幾張燒了一半的紙錢吹到了別家的墳圓上,他驚兔樣站起來奔過去搶到手上,重新擺回火堆裡,悶聲嚷了句: 「這是秀平的錢!」 §84 晚上,桂香照例睡在存扣的床上。上五年級時存扣開始獨睡,睡在媽媽的東房裡。媽媽一年到頭在外面的多,回來一趟三天五天,頂多十天半個月,沒必要另外支床了,都是和存扣打夥兒睡。雖然存扣已經十七歲了,可在媽媽眼裡總是個伢子,有啥要緊。娘兒倆正好貼心知己地嘮家常呢。春上,秀平知道了存扣還和媽媽睡,就嬉笑存扣是個「慣寶寶」,「靠娘生」,長不大,這麼大人了還睡媽媽旁邊,把存扣說成個大紅臉。桂香卻不以為然,說:「這要啥緊,別看他大呆個子,一天不結婚都是個娃娃——等結婚了,成大人了,我就讓出來了。」說著盯著秀平眯眯笑。「姨娘你壞——」這回可輪到秀平成大紅臉了,把個桂香笑得咳咳的。 從秀平墓地回來,存扣又陷入了悲傷的苦情之中。洗過澡,坐在院子裡勉強吃了碗燙飯,就鑽進了房間,往蚊帳裡一拱。燈也不開,黑暗裡躺著。跟著媽媽就過來了,拉亮燈,上鋪坐在孩子旁邊。一時間也沒有話跟存扣說,只是為他打著扇子。存扣淚水就慢慢地潮上眼眶,趕緊把身子側向鋪裡頭。 桂香一扇一扇為存扣扇著風,看著兒子委頓傷心的樣子,心裡是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人生真是無常,黃泉路上無老少,做夢也想不到秀平得病死呀。多好的姑娘啊,活蹦亂跳的,說沒得就沒得了。這一悶棍可把存扣打蒙了。自己養的自己曉得,俺存扣打小就是個懂情識義的人。有一個情景桂香老記得,那時存扣才十歲,有天晚上醒來發現他還在燈下捧著本大書看,臉上眼淚汩汩的。大書是借的光棍保國的。存扣和保國很親熱,主要是哄他肯借書給他看。一本一本地借。桂香就問:「乖乖,你看書哭啥?」存扣抽抽噎噎地答她:「書裡的人死了,好人死了。」他在為書裡的人傷心哩。現在存扣沒了最親愛的秀平能不這樣嗎?兩個好乖乖眼看都要訂親了呀。 桂香就想,這孩子是自己的真種呢。桂香我也是個知情識義的人呀。她的思緒就往自己身上扯了。她想起了存扣的死鬼爸爸。 那年她才十二歲,常在大河口的「花子墳」那兒放牛。有天,一同放牛的小夥伴們都游到對岸果園偷梨去了,留她一個人獨自守著,哪曉得有一條牤牛和她家的母牛頂了起來。兩頭牛都是強脾氣,各不相讓,你進,它退,你退,它進,角碰得「格格」響,眼珠子都鬥紅了,可把她嚇壞了,嚇得哇哇大哭。哭聲驚覺了在隔壁垛田的河坡上剮牛草的一位年輕人,忙把剮草的小木船劃過來,跳上岸一看,點(燃)了個草把子,往兩條牛中間只一丟,兩個畜生馬上就顛顛地分頭跑開了,各吃各的草,好像啥事沒發生似的。多神奇呀!小桂香馬上破涕為笑了。年輕人從船頭上的青草裡摸出一個青皮香瓜來送給她,親切地刮了她一個鼻子就上船走了。 從此這個年輕人的美好影像就留存在桂香的記憶裡,直到她長成十七歲的大姑娘時,才在一次偶然巧合的機緣中得知了這個年輕人的家事,知道他叫丁寶昌,顧莊的,父親死得早,跟一個瞎媽媽相依為命,從小就做牛倌了,樣樣農活拿得起,是一把好做腳;人是儀錶堂堂,但因為家底太窮,二十七了還尋不到婆娘。當時的桂香一朵花正在開頭上,上門說親做媒的人踏破了門檻,可她最終還是跟了寶昌——十二歲時那次神奇美好的一面,日後竟成全了一樁姻緣!十八歲出的閣,當時丁家窮得只剩一張小桌子幾張爬爬凳,連張囫圇床都沒有,所有的結婚用品都是借的,過了三朝就還給了人家。桂香把耳環和手鐲往下除的時候哭了——都還沒帶得熱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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