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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在醫院裡幾項常規檢查後,那個姓張的醫生盯著報告單看了好久。大勇遞上支煙替他點上。張醫生把一口煙徐徐吐出來,轉頭對站在旁邊的秀平說:「你先去上學吧……沒啥大事兒。我還要分析一下報告單,讓你姐夫等會兒吧。」秀平說:「我還沒拿藥呢。」醫生說:「暫時不用吃藥,多喝些水,注意點休息。」秀平聽說沒事,心裡蠻高興,跟姐夫告了別忙下樓走了。

  看秀平離開了,張醫生面色嚴肅地對大勇說:「這孩子病不大好啊,血液有問題。我不敢跟你確診,你最好趕緊和她上蘇州去檢查下子。」大勇臉「刷」地白了,他知道蘇州有個血液病治療中心,是專門治白血病的,當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說……她得了……」「對,很有可能是白血病!」

  大勇捏著一疊檢查報告單昏頭暈腦地來到碼頭,上了船一屁股坐在水泥袋上,對老秦說:「快開船!快開船!」老秦說:「怎麼,不對頭?」大勇掏出煙點上,猛抽幾口,鼻孔裡沖出兩股煙來,說醫生不能確診,要我上蘇州呢。老秦一聽,拿著搖手的手僵在那兒不動了,愣了半晌,說一句「花朵朵的伢子,可千萬別……」,唉一聲,狠狠搖響了機器。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秀平的姐姐、姐夫和媽媽全來到了學校,直接奔班主任徐老師家,送了一袋子剛摘下的青豆,還有一籃雞蛋。徐老師親自上教室把秀平叫到家裡來。秀平媽見女兒來了,喊了一聲「乖乖」,上去一把抓住秀平的手。秀琴忙對妹妹說:「秀平啊,今天我們專門來接你上大城市把鼻子檢查一下。你鼻子老淌血怎麼也不告訴媽!」秀平剛要開口,姐夫又接著說:「是這樣,我看昨天那醫生沒個莧子和米說出來,不放心,今天就和你姐姐來帶你上大城市去認真檢查下子,把這流鼻血徹底治好了,省得以後影響學習。」秀平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著急地說:「不行的,這得掉幾天課呀!」徐老師說:「治病要緊,你放心去,落下來的課到時老師替你補上。」又要幾人吃了飯再走。大勇說:「不客氣了,就走,船在外面等著呢——回去還要收拾收拾,下午兩點的班船。」

  這時第三節課下了。存扣尋過來,看秀平媽和姐姐、姐夫都在,稱呼了人後就問怎麼啦。秀平就告訴他要上蘇州治鼻子的事,說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真急死人了,就要哭。她紅著眼圈兒要存扣幫她把課桌裡的書收拾好,要他把筆記做清爽,等她回來後抄。說到這裡阿香也來了。秀平要她把床上被褥卷起來,防止落灰,要麼睡到上頭也行。阿香應了,要她放心。眾人走到校門外,秀平哭下來了,回頭抓住存扣的手,說:「我捨不得……」存扣鼻子一酸,淚就湧了出來,手都來不及揩,心裡說不出的難過。阿香在旁邊也噙著淚,說:「秀平姐早點回來,我想你哩。」船上機器響了,大勇對存扣說:「快回去吧,要上課了。」秀平又從艙裡鑽出來,朝岸上直揮手。船開得很快,直到鈴聲響起,存扣還賴在岸上,眼睛追著那船上的紅點兒……

  §78

  秀平走得太倉促,說走就走,這讓存扣很難受,心裡像被掏空了似的,十分的不適應。上課時前面座位空著;晚自修後伴著孤燈,不用再拼課桌了;課後校園裡到處熱熱鬧鬧的,但是看不見秀平的身影,聽不到了她的笑語。兩人一起時還沒覺有啥特別的,這剛一走立馬就感覺出來了,才兩天不見就覺得分了幾個月似的,心裡慌,寂寞,空虛,焦急,恨不得拔腳往蘇州跑。想不到思念人也會這麼難過!星期六回家,一個人在路上走,可憐巴巴的,路越走越長。往常和秀平一塊走,說說笑笑的,十裡路不費事就走完了。

  就這樣苦挨了五六天,存扣在焦慮和思念中度日如年,最後竟有點心懷惴惴了:秀平不會得啥大病吧?一天自習課時,他無意間抬頭,看見徐老師正瞅著他,眼神中明顯的憂慮,意味深長的樣子,心裡就不由「咯噔」跳了一下,格外煩躁起來。他把手伸進濃密的頭髮中亂抓亂撓,課本上竟掉下許多斷頭發和頭皮屑來。

  終於,那天早上,早讀課時,徐老師從外面慢慢走進來,站在講臺後面半晌沒言語。教室裡的讀書聲由密到疏,漸漸稀落,最後全停了下來。徐老師臉上有些木呆木呆的,眉頭間藏著不安和憂戚,他低沉著聲音對大家說:「告訴大家一個不好的消息,我們秀平同學得了白血病……我昨天晚上接到她姐夫從蘇州打來的電話。」

  大夥兒驚呆了。一時間教室裡鴉雀無聲,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大家的心都揪緊了,誰都知道得這種病的後果。幾個女生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徐老師說:「大家也別太著急,秀平同學的病好在發現得早,會治好的……我本不想告訴大家,但遲早都會知道,想想還是告訴你們的好……」

  不知為什麼,今天早上存扣起床後心煩意亂,眼皮跳得厲害。當他看到徐老師從外面沉著個臉進來,一顆心就沒來由地狂跳起來。當老師說出那句話時,他覺得頭皮都起來了,人要往起蹦,腦中頓時一片空白!以後老師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見,只是張著嘴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兒,像尊泥菩薩。直到徐老師走過來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茫然地撥過頭看老師的臉。老師的嘴在翕動著,不知在說些什麼。他懵懵懂懂地站起來,腳一蹭一蹭地往外走。徐老師在後面叫他,他渾然聽不見,到外面走了幾步,竟驀然像瘋了似的朝操場外面奔去。

  存扣是往操場圍牆外的大汪塘那邊奔的,這地方全是雜樹,塘中的蘆柴長得丈把高,很隱蔽,也很安靜,是存扣經常來讀書的地方。秀平也陪他來過幾次,有兩塊包著報紙的紅磚還好好地放在牆根下,那是他們用來坐的。存扣走到那兒,腿一軟就坐在地上,兩條腿攤著,眼淚「嘩嘩」地流。

  同學們找到存扣時都嚇了一跳:他的頭蓬糟糟的,滿臉淚痕,頭仰擱在圍牆上,兩眼空洞地盯著天空,一動不動,像癡了似的。

  星期六那天傍晚,月紅正在院子裡剝豆,看見存扣夢遊似的從門外進來了,忙站起來去接他手裡的鹹菜瓶兒。還有小半瓶沒吃掉,瓶口沒擰緊,鹹菜湯潑潑灑灑的,弄得褲腳上都是。存扣望望月紅,叫了一聲「嫂」,就低頭在她肩上「嗚嗚」哭開了。月紅忙扶著他的臂,連連說:「別哭,存扣!別哭,弟!」又大聲朝西屋喊:「存根!存根!」存根從西屋出來,存扣又叫著「哥」朝存根哭,越哭越大聲。存根把他扶進屋,他一擰身鑽進房裡,趴在床上被窩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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