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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存扣就想,這真是一種高層次的教學技巧。以前在初中上語文課,一上來,老師總喜歡先講生字詞,講字詞的筆劃和拼音,然後老師領讀,學生跟讀,讀過若干遍後再讓大家用小紙條默寫,然後互相改。課文還沒講呢,就弄得大家索然無味了。不像徐老師,叫大家預習時自己查工具書解決課文的生字詞,一上課就切入正題,真是乾淨俐落。存扣喜歡這樣上語文課,他不喜歡老師一百個不放心,什麼都要面面俱到。

  接下來,徐老師要找兩個同學朗讀一下課文,正好檢驗一下大家的預習效果。生字很多,又是古文,倘事先不好好準備一下,想把它順順暢暢讀下來是不容易的。徐老師目光一掃,就看見了存扣那鎮定而熱切的目光,他示意:「先請丁存扣同學朗讀序言和一二兩個自然段。」

  存扣當即站起,捧著課本朗讀起來。他的聲音內斂而富有張力,渾厚中帶有一種成熟的磁性,才讀了幾句,連聽課的老師在內的五六十個人的教室裡一片肅然,大家很快就被存扣的聲音帶到了唐朝時那個月白風清之夜,仿佛好像不是在聽一個學生朗讀,而是在聆聽著貶謫江西的白居易本人那傷感失意壓抑的心聲。古人的語言在存扣聲音的演繹下營造了一種特殊的情境,真真切切地存在著。徐老師微張著嘴巴,望著存扣那肅穆中帶著稚氣的青春的臉龐,又驚又喜,等存扣緩慢而凝重地讀完最後「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這一句時,他不禁脫口喊出一個「好」字。這個「好」可能有兩層意思,一是存扣讀到此處可以結束了,另一種意思卻是不自禁地失聲讚賞。但是——

  但是存扣好像沒聽到似的,竟一順氣往下讀去,把這六百一十六言讀得柔腸百轉高潮迭起傷感迷離,一種悲劇之美氤氳在教室裡每一個師生的心中。完了,教室裡仍是一片沉寂。過了幾秒鐘,熱烈的掌聲潮水般響起。掌聲中的存扣仍像一個石雕站著,他還沒有從詩歌的情境中走出,直到旁邊的同學用手拽他,他才如夢方醒,慌忙坐下。心裡便有點惴惴:老師叫讀一半的,我怎麼就把它全讀了呀。

  其實,前幾天老師通知要講這節示範課後,存扣就已經在學校圍牆外面,含著眼淚,一遍又一遍朗誦這篇千古絕唱。讀著,感動著,他感到他和白居易當時的心意都相通了,他完全理解了這位古人——雖然時間相隔了上千年!所以在這節課上也是機緣巧合,老師正好喊到他讀,一下子又把他拉進了古詩那淒美的悲劇氛圍中。

  存扣的精彩朗讀調動了師生們情緒的投入,這堂公開課上得十分成功,可以說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課後,聽課的領導和老師聚上來看存扣,和他說話,表揚他讀得好。同學們都笑眯眯地看著他。秀平站在人圈外面看著,臉上興奮得嫣紅一片,倒好像是她得到榮光似的。

  §56

  吳窯中學是全縣十六所完中裡的體育強校。學校有專門的運動隊,每次縣比賽都在前三名之列,年年都有幾個學生考上體育院校。這在遠近是很有名氣的,也給那些學習成績比較差而愛好體育的學生打開了另一扇希望之門。

  學校運動隊的隊長是高三(甲)的蔡國棟。說是在上高三,其實論其資格應該是「高五」「高六」了,因為他已「回爐」重讀好幾次了。他有個同學都已從揚州教育學院畢業重新回到吳窯中學工作拿工資了,他還呆在這學校裡上學、訓練。年復一年,每年總是考個二百來分的文化水準。他就是學習成績太差了。他的體育年年過關。存扣看過他幾次訓練,一百米總在十一秒出點頭;跳遠時玩兒似的,只幾步助跑,踏板上「撲」一聲,人就在六米之外了。他練得很刻苦,有時天擦黑了還看他扛著個一百來斤的杠鈴繞著田徑場小碎步跑,練體力和耐力。死練,呆練。他最怕看書做習題,訓練卻是從不惜力的。他曬得黝黑,年齡又大些,聽說他蠻滑頭,可外表上倒像個憨憨厚厚的農民,在學校裡有個「大男將」的綽號。「大男將」是本地方言,意思是結過婚的男人。經常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喊他這個綽號,他笑笑,也答應人家。至於在這綽號後面蔡國棟心裡的苦楚,別人是不知道的。

  蔡國棟跑跳都蠻不錯,就是投擲差些,因此這學期他在這方面多下了些工夫。那天他在場地上打鉛球,存扣正好也在那邊玩,聽他悶吼一聲,五公斤的鉛球在十米線外多一點兒落下。這成績在學校裡算是不錯了,可作為一個考體育的運動員來說,顯然還不夠理想。存扣看他用的是側滑動作,但滑步時動作拖遝,球出手前腳步停頓比較大,且沒有向外撥腕。他這十米多用的差不多全是死勁呆勁。投擲中的動作協調是很重要的,動作標準了成績可以提高很多,這個存扣清楚得很。他自己就是協調性好,這在他打球和其他運動中都有反映。他看了蔡國棟投了幾次,就在圍觀同學的一片叫好聲中冒出了一句不和諧音:「這動作太差了!」

  大家都把目光轉向這位高個子少年身上。有人認出了他是高一新生丁存扣,就慫恿他:「你行嗎?你來一個把大家看看。」

  那蔡國棟正在興頭上,聽著圍觀學生的喝彩早就有點飄飄然了。大凡高考屢受挫敗的人心中有兩個情結都是很強烈的:自卑;自尊。因為總是失敗而有自卑,因為有自卑又促使他格外敏感和自尊。為了減輕自卑,他們總在自己所擅長的強項上刻意表現自己,以爭取達到心理上的某種平衡。

  蔡國棟停下手,盯著這個修長勻稱的少年,看他臉上居然是那麼的平靜,心安理得,好像真是身懷絕技似的,心裡不禁罵一句:好輕狂的傢伙,簡直不知天高地厚!聲音便沾著輕視出來了:「好啊,我動作不好,你來給大家示範一下好了。」

  眾人都鼓動存扣試試。人常常有這種心理,當看到一個人強得自己無法超越的時候,總希望能夠出來一個可以打敗他的人,並且把他打得大敗心裡面才有很快意的滿足,好像這個人是他給打敗的,他便從被打敗的人的頹喪中獲得快感和安慰。這大概就是人類鄙瑣的「小」的一面吧。現在類似的機會來了,他們怎麼會放過?哄嚷著,攛掇著,鼓勵著,就差上來推存扣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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