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元紅 | 上頁 下頁


  存扣在弄巷裡三繞兩拐上了街。他心裡有些激動,倒不是因為兜裡揣著哥給的五角錢。這五角錢可以讓他廝殺老半天的。廝殺的結果可能是大有斬獲,也可能是鎩羽而歸。他贏過的,贏過一口袋紅紅綠綠胖胖瘦瘦的果子,往家走時他一路蹦跳著。果子們在兜裡你沖它搡,擠出沙拉沙拉一派嘈雜,讓存扣聽得心醉神迷,飄飄欲仙。他也輸過,輸得口袋朝天,一顆不剩,他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怔忡著,眼睜睜看別人熱火朝天地衝殺、丟失和收復。「先贏後輸,輸得眼淚咕咕,拍拍屁股好走路。」他被晾在邊上,無人理會,只得無奈地轉身,退出,瞅著自己的腳尖一步步往家蹭,一種悲壯的情緒雲一樣裹住了他。

  而今天,存扣並不想用哥這五角錢買來一場酣烈的廝殺。去河西玩滾果只是他的托詞。他另有所圖。他的心「怦怦」直跳,為自己在店裡突然萌生的計畫感到昂奮,同時伴隨著莫名的不安和心慌,有一種忐忑中的期盼。這種感覺他從來沒有經歷過。他明白地預感到今天他將能窺到人世間一件大事情。九歲的存扣走在明晃晃的太陽下,面對他自我設計但已無法逆轉的行動竟有些茫然了。是的,無法逆轉。情緒的河流波濤洶湧,如同來自上游的一隻木船,順水漂流。——他已無法控制自己。

  他在炸油條的攤子上花一角錢買了兩根油條,然後每根一撕為二,一點一點很文氣地咬,極其認真地咀嚼,慢慢咽下去。這是他的老伎倆了,為的是把享受的時間更延長些。可現在的他真的既不餓也不饞,他借咀嚼來打發時間和平抑情緒,正如大人在非常時刻喜歡點上棵香煙一樣。等兩根油條全都下了肚,一條街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他把兩隻油手在頭髮上使勁擦擦,然後毅然決然掉轉腳步往回走去。

  存扣像一隻輕靈的狸貓左彎右拐很快閃了回來。巷子裡沒人,是莊戶人弄晌午飯的時候了。哥維修店的門板上起來了,這是存扣判斷之中的。他轉向院門,籬門緊閉。他撐著身子一縮便進了院子,躡手躡腳往西房窗下摸去,室內傳出熟悉的聲響使他突地打起冷驚來了,熱擺子似的,咬牙切齒,頭撥浪鼓似的搖,無法抑制。他跨到窗下背倚著牆坐下,大口喘氣,在月紅「咿咿呀呀」得最緊的時候站起身,踮腳在窗戶下框與牆體之間的些微豁縫裡往裡瞅。他一眼就看到他哥油光水淋的後背和奮力前拱的屁股,月紅朝裡趴在床沿上……存扣忽地「咕嘟」咽下一大口口水,在他哥低吼著急拱了十幾下趴疊在月紅背上死了似的不動時,輕快地幾個貓步潛到籬門邊,泥鰍似的閃了出去。

  存扣出了門沒命似的往北河浜跑去,他心中像鬱著一團燒著的火球,頭腦混沌著,如一只受了驚的小獸,一路狂竄,攆著幾隻大鵝擰著方屁股慌不擇路進了一家人的院子,而那些在灰堆裡覓食的雞婆們則「咯咯咯」撲騰著翅膀飛上了牆頭和豬圈,有一隻居然落在高高的泡桐樹杈上,雞毛亂飄。狗們隨即聞風而動,紛紛躥出來汪汪狂吠,一聲接一聲沒命地炫耀著破嗓子。安靜的小巷裡一時間被畜生們攪得空氣都震顫起來。

  存扣奔到河邊一棵大榆樹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倚著樹身大口喘氣,好長時間才平復下來。他真不敢相信他剛才看到的一切,雖然他心裡已朦朦朧朧有所準備,但這突如其來的景象還是大大地震驚了他的心。他想不到他哥和月紅姐真的和狗子一樣「受窩」,哥那勁頭真比狗子都要拼命,簡直像個瘋子。月紅姐也是的,屁股撅得那麼高,羞不羞!被哥搗得哇哇的,又像好過又像難過的,有意思嗎?瘋了,大人們都瘋了,大人們都這樣啊?為什麼這樣才能養寶寶呢?多醜啊,要搗幾回才會養寶寶呢?我長大也要這樣嗎?我和誰搗呀……

  存扣想得一頭糨糊,使勁地搔著頭皮,好像恨不能把這些亂糟糟的想法掏出來扔到河裡淘洗理清爽才會痛快。這時他小卵子「突」地鑽痛了一下,忙伸手從一隻褲衩筒下面把捉出來,把卵皮拽成油老鼠翅膀那樣薄薄的,他看到一隻淡黃色的螞蟻鋦在嫩皮上,就小心捏下來,扔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把它碾得四分五裂。他站起來往回走,卻發覺硬起來了,掏出來一看,細直直像半截鉛筆頭。他有些吃驚,用手往下捺,卻頑強挺上來,如此幾次。他恨恨地拎起褲衩,任憑它拱著,甩開腳往家跑去,在離家兩篙遠時慢下來,低頭看時,嘿,癟了!他咧咧嘴,盯著哥洞開的店門翻一眼,心裡說:我才不像你們那麼賤哩!

  §5

  保連的媽媽巧英突發精神病,上吊死了。存扣聽到這話時真是有點呆住了,就在昨天他和進財在東橋上扳蝦罾時還見過她呢,挎著一個蓋著青布的竹籃兒,笑眯眯問他「你媽哪天回呀」。好好的人怎麼今天就死了呢,而且是尋死。可這是真的。早上存扣上街買豆腐,看見老富貴的油條攤子圍著一圈人,忙湊上去。老富貴一面手不住腳不停地忙活著,頭上汗淌淌的,一面唾沫噴噴地在作報告:「我真渾啊,我咋就沒看出蹊蹺呢。一大早她就拎著小麥來換油條,頭梳得滑滴滴的,身上穿得光鮮鮮地。我剛支好鍋,油還沒熱透呢,她就在一邊等。我問她咋這麼早。她說,早點吃,吃點好的好趕路。我問上哪兒,她燦著白牙笑,說,趕親戚呀。她在蒙我,我應該想到的。巧英平時粗茶淡飯過日子,吃個蝨子都怕響,省慣了,從沒見她捨得換根把油條哧哧的……」有人就打斷他:「她穿的那套新衣裳你該認得的,她上次也是穿的那身。」老富貴就說:「她說她走親戚呀……唉,多好的人,說沒就沒了,不吵不鬧的!」圍著的人就說:「老富貴你別悔,她終歸要走的。」

  一干人七嘴八舌地談論著,扯到荷花帶動藕,話頭越說越多,爭得紅頭漲臉油汗冒冒的。存扣就有些奇怪,人家死了人,怎麼這些大人不見得多傷心反而有些興高采烈呢,真是有點莫名其妙。再想想自己,存扣不免有些羞愧,自己不也一樣嗎,哪兒出事哪兒去,哪兒熱鬧往哪兒奔,聽到哪家打架吵死的,發現哪裡失火起煙的,就立刻興奮起來,有點像公社電影船開進碾米廠後的麻蝦溝裡一樣,呼朋引伴去看,全不知人家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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