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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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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費揚心事重重地駕車返家,費太正攜了千伶,立在屋簷下為鸚鵡餵食。費太在費宅的日常事務不外乎兩樣,一是照顧費智信的愛鳥,二是監管費智信的愛妾。前者費太盡職盡責地做了十幾年,已然是深諳鳥道,費智信偶有歡喜時,會稱她為鸚鵡媽咪。後者卻是費太自動攬來的活,同樣是做得鞠躬盡瘁、死而後矣,對此,費智信卻是不首肯,不反對,亦不評說,兩人之間似有相當的默契。

  "這年頭,就是你不出牆,趴在牆頭等紅杏的人也比比皆是。"費太經常這樣不冷不熱地說。

  費智信總是呵呵一笑。在費宅,費智信是歐洲紳士的作派,禮貌、儒雅,沉鬱低調,就像倫敦上空灰濛濛的霧,不大分辨得出陰晴。而千伶涵養一流,對費太的一應言說總是扮置若罔聞狀。

  費智信在家倒好,他一旦出差,費太就有得忙了,簡直有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嚴密監督千伶的行止還不過癮,居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某大款致二奶的《出師表》,每回費智信前腳剛一出門,她必定振振有辭地念給千伶聽一遍:

  "同居至今未婚,而中途別離,今人欲橫流,情敵虎視眈眈,我又當離你經商,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我愛你未改初衷,一生只等你一人,蓋愛你青春靚麗,欲與你長相廝守也。你宜守身如玉,以絕第三者之念,謹慎一切舞會飯局,不宜亂喝飲料,以防春藥失身。穿著打扮,保守為好,吊帶短裙,不宜太露。若有男性騷擾及攔路劫色者,宜付員警關其禁閉,以懲天下好色之徒,不宜惹騷,使綠帽戴我頭上。牡丹卡、金穗卡、龍卡、購物卡等,皆放抽屜,記憶體足夠,你儘管放心消費,我以為人生之事,事無大小,都需金錢,金錢開道,必能順風順水,全都搞定。

  保安楊某,年輕英俊,口舌伶俐,守樓已有三年,人稱二奶殺手,所以你得特加防範。我以為接保險絲扛煤氣之事,不宜找他,必能使他無機可趁,無手可下。親女人,遠男人,此二奶所以轉正也,親男人,遠女人,此二奶所以被棄也。我在時,每與你論此事,未嘗不歎息痛恨於不忠之女也。波斯貓,獅子犬,金絲鳥、綠鸚鵡,此皆度時最佳之寵物,願你親之信之,則你我之情,牢不可破也。我本暴富,混跡於歡場,苟全性命於黑白兩道,不求流芳於百世。你不嫌我四婚,委身於我,三顧我於溫柔之榻,撩我入繾綣之鄉,由是難忘,遂許你以二奶之位。後值藏嬌,銷魂於夢醒之際,快樂於床第之間,爾來二十有一月矣。大奶知我風流,故派密探以盯梢,被盯以來,夙夜憂歎,恐行蹤暴露,以致後院起火,故遊擊作戰,每月搬家。今剛遷此地,神鬼不知,當養精蓄銳,懷胎十月,早生男兒,續我香火,承我家業。此我所以包你養你疼你愛你更甚也。至於補償回報,儘管直說,則房子車子一個不少也。今當遠離,臨表涕泣,不知所云。"

  末尾費太千篇一律地添加一句,天下沒有哪個女人能容忍家外的野花,只有我,將你接到家中,有得吃有得住,還不要求你傳宗接代,你若有什麼對不住智信、對不起我的非分之想,蒼天不容!千伶不爭辯,不抗議,默默傾聽費太的教訓,忍著笑,忍著怨,忍著氣,承受著費太諸般尖刻而滑稽之舉。

  當下費揚接了母親,驅車趕往醫院,千伶主動作陪。費太坐在兒子車中,裹著與時令不符的厚厚披肩,依然是淒雨冷風般的瑟縮相。

  費揚不提與父親之間的衝突,自知事起,他便從不在母親跟前撒嬌訴苦,知道母親體弱,知道母親對父親言聽計從,不過是徒然給她添加煩惱罷了。他駕著車,一味說些公司裡的八卦花絮,譬如外地供應商口音走調鬧出的糗事,力求博得母親歡顏。

  "……有一次到潮汕地區出差,供應商設宴招待我們,這傢伙舉起筷子在滾燙的火鍋裡一邊攪拌,一邊熱情地說:'大家別客氣,滾了(煮開)就吃,吃了再滾(煮開)……'"

  "……飯後招待我們上船遊覽,很認真地交代:'今天風大浪大,吃點避孕藥(避暈藥),免得頭暈。'然後招呼大家:'來、來、來!請到床頭(船頭)來,坐在床頭(船頭)看嬌妻(郊區),真是越看越美麗呀!'"

  費太明嘹他的苦心,很捧場地笑一笑。倒是千伶,聽得興致盎然,真性情流露,仰起尖尖下巴,哈哈大笑,笑得嗆住。費太面呈不悅,掩住嘴,斯文地咳嗽一聲。千伶會意,趕快收聲,正襟危坐,扮淑女狀。費揚看她一眼,不是不同情的。

  抵達醫院,費太的主治醫生已經在治療室候著了。室內另有一名年過半百的陌生大夫,個子很高,脊背挺直,清臒面孔,兩鬢班白,有一雙極為深邃極為沉寂的眼睛。

  費揚猜這便是主治醫生口中的美籍華裔專家了。果然,主治醫生一見費揚,立刻迎上來,態度謙恭地為雙方作介紹:

  "這位是從美國來的靳大夫。"

  "靳大夫,這就是我向您提到的費氏藥業的費公子,他的母親罹患幻肢痛已有二十幾年。"

  "您好,靳大夫,久仰您的盛名。"費揚客套地與靳大夫握手。靳大夫微笑,不語,卻是伸出兩隻手,緊緊握住他,輕輕搖一搖,兩眼深深凝視他。

  "靳大夫,這是我的母親,勞駕您費心了……"費揚聽到了母親的腳步聲,母親由千伶扶攜著、稍後一步緩緩走進來。

  他正待回頭引見,話音未落,身後竟傳來費太不加掩飾的銳叫,相當尖嘎的一聲悲鳴,似從胸腔深處發出的、受傷般的、嘶啞的長嘯。

  費揚直覺地回過頭去,費太臉色煞白,像被武俠小說裡的高手點中了死穴,泥雕木塑似的僵立著,忽然間清醒過來,掙脫攙扶著她的千伶,踉蹌著向外奔去。

  "媽!"費揚追過去,抓住母親的胳膊。

  費太揚手甩開他,力氣大得出奇,嘴裡模糊地嘟噥著,不看病,我不看病,我要回家……驚慌失措地一直朝前跑,跑了兩步,跌倒,卻是揮拳擋開費揚的扶助,強撐著爬起來,不要命地、一心一意地繼續跑,仿佛此刻的生命裡,唯一要緊的一件事情,就是逃。

  費揚傻了眼,千伶也嚇呆了。主治醫生和靳大夫趕出治療室,見狀,主治醫生高聲叫著費夫人,費夫人,意欲拔足攆上去,倒是靳大夫冷靜地攔住了他。

  "不要強迫她,"靳大夫沉聲道,"先送她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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