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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莫雲澤意味深長地答了句:「那是很正常的,因為過去在我們家,你和你媽媽是大家議論最多的。」

  四月於是不再多話。

  吃過晚飯,莫雲澤把四月叫進書房聊天。四月還是一進門就盯著牆上的那幅畫像看,喃喃自語道:「你們兄弟長得並不像。」莫雲澤坐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點燃一根煙,端詳著指間的煙頭,目光有些飄忽,「我們本來就是堂兄弟,何況……」

  「何況什麼?」

  莫雲澤的眸底閃了下,笑笑,「算了,不跟你說這些,很多事情你不必知道那麼多。」說著他轉過臉望向窗外,深吸一口氣,「再過些日子後山梨花就開了,四月,你要過來看。」

  四月於是也將目光投向窗外的後山,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雖然枝丫還是光禿禿的,但是冬天已經過去,不是嗎?

  坐了會兒,莫雲澤駕車送四月回學校。因時間尚早,莫雲澤問四月想不想去外灘走走,每次都是這樣,一到分別的時候就很捨不得,總是想盡辦法跟她多待會兒。四月對他也並不抗拒,他說去哪裡,她一般會應允。只是外灘上的人很多,到哪兒都是人滿為患,莫雲澤不喜歡喧鬧,就將四月帶到路邊一家咖啡廳喝咖啡。

  「要是怕晚上睡不著,可以喝些果飲。」他想得很周到,幫四月點了杯椰奶杏仁茶。他自己卻點了咖啡。四月問他:「你不怕睡不著?」

  他聳聳肩,「反正喝不喝都睡不著,無所謂了。」

  四月本來想問為什麼睡不著,終究沒問出口。每個人的內心都或多或少有些隱痛,夜深人靜的時候難免輾轉反側。睡不著,很多時候是因為寂寞。

  咖啡廳有緩緩的音樂流淌。四月覺得音樂這東西對於寂寞的人來說是種蠱惑,聽著音樂,你會不知不覺將自己的心事說出來。四月每次面對莫雲澤,就覺得整個人都鬆懈下來了,她不必防著什麼,因為他是她的哥哥,是她在這世上僅有的血親。

  「我曾經做過一件讓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情,所以我經常失眠。」這樣的話說出來,四月自己都嚇一跳。

  莫雲河輕輕攪動著杯中的咖啡,看著她,等著她繼續說。

  「我罪不可赦。」

  「我每一天都在贖罪。」

  「可是我知道,這輩子我都贖不了自己的罪孽。」

  「你說我死後會不會下地獄?」

  莫雲澤靜靜地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幽暗的眼眸仿佛夜空下的海,讓人望不見底。他自始至終沒有問四月到底犯下了怎樣的罪孽,他只是說:「四月,相對於我們家,你和你母親無論犯過什麼樣的過錯,都算不了什麼。」

  四月心底立即拉起一道防線,他為何將這兩件事聯繫起來?她並沒有說她犯下的過錯跟他們家有關係,他是不是知道什麼?

  「也許我今晚說得太多了。」她掩飾地低下頭。

  「那你願意聽我說嗎?」莫雲澤的臉在咖啡廳的燈光下,透著一種匪夷所思的夢幻感,大約跟他眼中陡然閃爍的異樣神采有關係,他不知怎麼突然變得有些激動起來,「聽你說了這麼多,我突然也想講講我的故事。」

  四月久久地凝視著他。

  「四月,你有喜歡過一個人嗎?就是那種無論經過多長時間,那個人始終沒辦法從你心底隱去。你有過這樣的體會嗎?我就有過。很多年前我就喜歡一個女孩子,可是她並不知道我的存在,一直都是我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注視著她。那時候她很小,我也年輕,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喜歡她,就是想看她。四月,我想這種折磨你是不會理解的,她就像是一個夢,看著像是在身邊,卻無法觸及。我怕靠近她,怕驚擾她,總是和她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因為我怕她發現後會離我遠去……後來她長大了,我也成熟了,再見面時我以為我能很坦然地面對她,可事實是我做不到,我不知道為什麼一面對她就很絕望,因為我知道我跟她沒有可能,一點點的可能都沒有。四月,你有過這樣的絕望嗎?」

  四月點點頭,眼眶一熱,幾乎就要落下淚來。她怎麼會不絕望?容走了,連她靠近那棵樹都沒有了可能,如果哪天那棵樹被那宅子的新主人砍了,她跟容的一切都灰飛煙滅了。她怎麼能不絕望!

  「最絕望的還不是這些,我最絕望的是她根本就不認識我……」

  「為什麼不認識你?」

  「因為我的臉做過手術。」

  四月細細地打量他,心下驚歎,「可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真的。」

  「歷時三年,前後做過不下兩百次大大小小的整形,耗費的金錢無從計算,當然看不出手術的痕跡。」莫雲澤轉過臉,胸膛劇烈地起伏,仿佛在克制著什麼,「只是,你難道不覺得害怕嗎?我的臉並不是我自己的……」

  四月終於抑制不住滿眶的淚水,哽咽道:「哥哥,那一定很疼是吧?」

  三年,上百次手術。這該是怎樣的地獄折磨!

  「別哭,哥哥已經疼過了。」莫雲澤伸手替她拭淚,只覺她的臉冰涼,「我能活著站在你的面前,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真的不可思議,我曾那麼嚮往過死亡的……可是我活下來了,很多的事情我一時沒法跟你說清楚,怕太突然,讓你沒法接受。但是請你相信,我會給你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也會好好安排我們的未來,我九死一生掙扎到現在,不會輕易放棄的,誰也阻止不了我,我連死都不怕,還怕誰。」

  3

  翌日清晨,茫茫濃霧籠罩著梅苑。推開窗戶,大團大團的霧被風裹進來,一股潮濕的寒氣讓莫雲澤不由打了個寒噤。他還穿著睡衣,面容憔悴。又是一夜未睡。在浴室裡,他面對鏡子看了很久,七年了,鏡子裡的那張臉還是讓他覺得如此陌生。肌膚其實是很光潔的,絲毫看不出手術的痕跡。只是膚色過於白淨,很多時候,莫雲澤覺得這張臉像死人。

  事實上,這的確是一張死人的臉。

  因為進行異體換臉,供體本身就是來源於死人,其原理就是揭下供體(死人)的臉皮,移植到他嚴重毀損的臉上。而為了尋找一張跟他年紀相仿且完美的臉,三叔莫敬添可謂花了大本錢。當時他們已經到了美國,將近一年時間裡,三叔派人從一具具冰冷的屍體中尋找,可以說找遍了大半個美國的醫學院和科研機構。但長期浸泡在福馬林液體中的屍體,原本紅色的血管和皮膚附帶的肌肉、脂肪都呈現出青白色,移植後膚色勢必是不自然的。最麻煩的是屍體還必須是東方人,這極大地增加了尋找供體的難度。

  拋開供體不說,異體換臉手術本身風險難度相當高,首先,用他人的臉肯定會出現排異,更何況這張新裝上去的臉部還得暴露在空氣之中。因此天然的人體排異反應會讓換臉者術後一生面臨未知考驗,而最大的考驗是,精確到微米的血管和神經接合也許讓微笑變成奸笑,同時嚴格的手術時限也會讓一張人臉在異體復活之前可能遭遇徹底死亡的風險。

  其次是倫理問題,因為換臉後,術後外貌將會融合兩個人的外貌,這對換臉者的心理也將是種不可預知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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