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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對面的商場裡擠了很多人,外面的人要擠進去,裡面的人要擠出去,他們進進出出,快樂極了。很突然地,我對面的這些人,全部都消失了,我看見一個瘦弱的女人,坐在商場門口,一張大桌子的後面,她的桌子上擺放著淩亂的塑膠杯,盛熱八寶粥的罐缸,她埋頭清點粥的數量,然後仰起臉沖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微笑。

  我向她招手,她很快就明白了,她端著一杯粥,橫穿馬路,緩慢地向我走來,她很注意姿態。

  五顏六色的八寶粥,杯子裡有一把玲瓏的小勺子,我小心翼翼地捧著我的粥,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我的手指開始暖和起來。

  我看見一個可憐的孩子,天氣多麼冷,她卻穿著短裙,長出膝蓋一小段的薄襪子,裙子和襪子中間露著一段真正的腿,天氣太寒冷了,那段腿已經完全變成了青色。她像一隻兔子那樣蹦蹦跳跳,她的小皮包遍佈了劣質皮革黯淡的黑斑點。

  我撿到過那樣的一隻小皮包,裡面有一個窮女孩子的全部,劣質口紅,斷了的眉筆,小圓鏡,身份證,零碎錢,還有一張未婚證明,一切結婚要用的資料和介紹信,還有她的男朋友寄給她的分手信,那個男人說了很多很多藉口,他說他愛她,可是他不能娶她。

  我把那個小皮包交到派出所的時候他們都冷冷地看我,我不喜歡他們。他們冷冷地收下了,往桌上一放。我說,你們可以從她的身份證找到她,你們一定要把這個包還給她,這些東西對她很重要。可是他們冷冷地看我,連收條都不寫一張。

  我想也許是因為我的年紀大小了,我二十歲,在C市工業技術學院電腦繫念三年級,現在我在放寒假,我馬上就要念完書了,我會永遠都放假。

  我的青黃不接的二十歲,沒有人會認真地對待我。

  我也做不了青春活力了,我有一點兒老,十五歲的小女孩子叫我阿姨一點也不過分。

  有一個男人很大聲地問那個可憐的孩子,妞,冷不冷?

  我猜測他從北面來,我們這兒從沒有妞這個詞。詞彙很重要。

  當我和雅雅都還是問題少女的時候,我們坐在酒吧裡,和每一個看我們的男人說話,有兩個男人每說完一句話,就用牛逼這兩個字做結束點綴。那時候我和雅雅剛剛去了一次南京,我們就問他們是不是南京男人。

  那兩個男人很和藹地告訴我們,他們不是,南京男人只會說傻逼。

  很多年以後我和雅雅在廣州,我總是聽到他們優雅地說,順著小母牛的後腿往上爬、後來我問一個廣州男人,我說,你們說的那麼長的一個句子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那個男人說,哦,就是夠牛逼的意思了啦。

  那時候我已經開始職業寫作了,我在深夜寫作,在白天睡覺,我會為了看一個人去看一部奇怪的電影,是這樣,我為了能夠看到竇唯而去看了《北京雜種》,我更喜歡年輕時候的他,像我的朋友雅雅說的,他還年輕著,他還沒有面對著一個女人猜疑他或者被他猜疑。

  其實我在二十歲就看到了《北京雜種》的劇本,是雅雅辛辛苦苦抄的本子,那時候已經90年代了,我曾經勸她說,你應該去複印,手抄本是什麼年代的事情了。雅雅說她在行為藝術,她幻想手抄一萬部電影的劇本,然後展覽它們。當然現在她早已經放棄了。請原諒我們的年輕,那時候我們還年輕著。

  我在四年以後看到了真正的電影,我看到一個名字叫做毛毛的女人,她懷孕了,孩子的父親卡子要求她做掉孩子,在雨中,他們爭吵,然後毛毛失蹤了,然後毛毛躺在手術臺上,可是墮胎是一種罪,然後卡子走來走去,卡子抽煙,最後卡子找到毛毛了,孩子哭了。

  其間崔健和竇唯不停地唱歌,崔健比竇唯唱得多,但是他沒有竇唯帥。臧天朔爬在窗臺上,他還是那麼胖。直到結束,我還沒有聽到何勇唱《鐘鼓樓》,我愛那首歌勝過一切。

  電影有英文字幕,我看到他們把「牛逼」翻譯成了「SOC00L」,我就笑起來了,我在想如果它願意更換片名那麼它就有可能被更多的人看到,當然我的這個念頭很蠢。

  但是每一部電影都是有時間的,如果它一直被拖延著,就會變得不重要,或者要等到很久以後,它也許會被很久以後的孩子們喜歡;就像三十年前巴黎的5月,他們說:「我們會回來的。」

  牛逼=SO C00L。夠牛逼=順著小母牛的後腿往上爬。

  真是有趣極了。

  好了好了,回到我的二十歲。

  可憐的孩子已經消失不見了,有很多目光在我二十歲的身體上游離,從臉上到腿上,又從腿上游離到臉上,我發現不再是我看她們了,而是她們看我,她們的目光像冬天的太陽光,有一點兒暖洋洋地,照耀著我的身體,讓我像一隻貓那麼快樂和慵懶。

  我不知道她們的生活,她們是怎麼過的?她們會抽煙。

  她們可以睡到下午。她們也會讀書的吧,她們會讀席娟的小說還是張曼娟的小說呢,據說那些都是言情精品。也許吧。總之我的時代已經不流行張愛玲和三毛了。張愛玲不道德,據說她先同居,再結婚,道德的人們說,如果那個男人是漢奸,就更不叫同居了,而叫姘居。三毛死了,道德的人們說,她欺騙所有的人。

  我不讀那些,我要麼讀《西遊記》,要麼就讀《漢字dBASE皿原理與應用》。

  我看見有兩個巡警向我走過來,他們靠得很近,顯得很要好的樣子,他們好像在很遠的地方就注意到我了。

  我想我沒有妨礙市容吧,我只是坐在步行街一輛無主的三輪車上吃了一杯八寶粥,我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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