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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他拒絕道:「我不習慣這套,你自己玩就好,何必拉上我呢。」似乎是怕她不快,他又補充,「我只會給死去的親人上香。」

  桔年的手一直都沒有撤回去,她已經聽到了韓述說什麼,卻仍舊是沒有什麼起伏的那句話:「上一柱吧。」

  除了請他遠離她的生活,桔年很少要求韓述去做什麼,她站在香爐之前看著他,韓述在這樣的眼神下有些無措,最後還是服了軟。他想,別說是點一柱香,就算刀山火海他也是會去的吧。不過是個形式而己,管它是什麼鬼神,就當是讓她高興吧。於是韓述苦著臉照辦了,接過香,桔年低著劃頭火柴。當他終於極不熟練地把香插在爐裡的時候,桔年的注意力已不在他的身上,而是看著前方一個虛無的地方,她的時候裡仿佛有一種在日久天長裡已經平靜下來的悲傷。

  韓述試圖阻止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向自己蔓延,他拍著落在手背上的香灰說:「拜拜也好,反正我最近倒楣得很,什麼都不順利。我乾媽的身體看來是回不了院裡了,這下唯一一個能幫我說話的人也沒有,昨天我們的代理檢察長無緣無故叫我出去喝茶,話說得漂亮,我也不糊塗。別人那是催著我往市院走呢,還暗示城南院這邊我該讓出位子來了,建設局的案子也會由其他同事接手。這算什麼,現在春節長假都沒過,他甚至都沒走馬上任,就這麼心急火燎地讓我滾蛋,他也不想想,這幾年城南院拿得出手的業績裡有幾個不是我啃下來的,我到底礙著誰了我。」

  他說著自己的牢騷和鬱悶,但心裡其實也是明白的,於是自我安慰道:「算了,也怪不了他,誰讓我們家韓院長的手伸得長,遲早的事罷了。市院也沒什麼不好,嫡系,大把好差事等著,我犯不著幹那吃力不討好的活。累死老胡他們這些接手的傢伙。」

  他雖一再往好處說,可那不是滋味的感覺傻瓜都聽得出來。沒受挫折的人,輕輕摔一下就會覺得很疼,何況他還對那個案子那麼認真。

  「對了。」他又看了桔年一眼,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說道,「唐業現在已經被拘留了,你知道嗎?」

  桔年果然一震,憂色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其實也不該意外的。唐業早有預感,她更是無能為力,只得鬱鬱地應了一聲:「哦。」

  韓述為自己撇清,「別以為是我整他啊,說真的,我乾媽病的不是時候,就邊暗地裡也護不了他了,也合著是他倒楣。我這一走,老胡他們如果不接著查到底,王國華已經死了,這個黑鍋唐業那小子算是背得慘了。」

  他的言外之意無異於提醒桔年,你就死了那條心吧。

  桔年白了他一眼,沒有理他,走開去忙著收拾一些非明常用的東西。韓述的話確實讓她心煩意亂,唐業的遭遇不得不讓她難受和擔擾。她匆匆地在房間時走進走出,手一時也不能停,一方面忙碌可以讓她心裡不用再去想一些不愉快的東西,另一方面也可以繞開韓述這只越趕越起勁、惹人心煩還在嗡嗡叫的蒼蠅。

  好在沒過多久,來串門的平鳳拯救了她。韓述見桔年有了客人,他也不好意在桔年之外的人面前展示他的無聊,史得悻悻然離開。

  下部 第三十六章 平鳳的歸宿

  平鳳每年春節都會到桔年家串門,她算得上是過去桔年在這個節日裡唯一的訪客。只不過今年她來得晚一些,換往常大年初二、初三她准出現。

  桔年見平鳳帶來了一大袋子山貨,才知道她原來是回了鄉下老家過年。這倒是少見的事,平鳳掙的錢雖然多半寄回家裡,可她不愛回才老家,多少年春節都寧願在外面漂著。桔年能體會那種感覺,沒人不渴望家的溫暖,可這種溫暖經不起貧窮和隔閡的消磨。平鳳的家人都知道她在外頭是幹什麼的,他們需要她,卻也鄙視她,平鳳不願意受那口氣。既然這樣,大家就眼不見為淨。所以,平鳳破天荒地回家過年倒讓桔年略驚訝了一會兒。

  「難得回去一趟,怎麼不多住幾天?」

  「嘿,別說多住幾天,多待一天我都要發瘋。錢已經拿回去了,我都快忘了他們長什麼樣,所以趁著過年人齊備回去看一眼,在腦子裡留個印象,再怎麼說這輩子都算一家人,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見得著。」平鳳說。

  雖然早知道她和家裡的那些事,可喜慶的節氣裡忽然聽到她這麼決絕的一句話,桔年也覺得好像哪裡不對。何況平鳳的弟妹裡還有幾個同在這個城市裡上學或打工,無論如何都到不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著的地步。

  她埋怨道:「別說得跟訣別似的,聽得人心裡滲得慌。」

  「被我嚇著了?」平鳳笑得前仰後合,停下來之後她埋頭翻著帶來的特產,無非是筍乾、菜幹之類的東西,桔年喜歡,她一直都記得。她把這些東西都推到桔年面前,說:「特意多帶了些,不值什麼錢,不過以後也難得再給你捎這些了。」

  桔年再也忍不住,輕輕按著平鳳呼啦啦推著東西的手,正色道:「平鳳,你說實話,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平鳳停了下來,眨了眨眼睛,桔年看到了淚水,更是著急,「說啊,出什麼事了?」

  平鳳的樣子很奇怪,她一邊搖頭,一邊擦著眼角,可她並不是悲傷,好像流淚只不過是一種感歎,甚至帶著幾分喜悅。

  「桔年,我聽你的,不打算再做那一行了,我找到了一個願意要我的男人,他要帶我走,所以我準備跟著他離開這裡。家裡人不提也罷,其他的我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就是有些捨不得你。」

  桔年是該為這個朋友高興的,她一直希望平鳳能過得好,現在平鳳說找到了歸宿,但桔年心中卻茫然,不僅是因為平鳳的告別讓她有些突然,更因為一些未知的東西讓她不安。

  「我……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那個人。」

  平鳳的頭低了下去。

  桔年最不希望看到的那個答案卻慢慢浮出水面,變得清晰。

  她放在平鳳胳膊上的手不自覺地抓緊。

  平鳳說。「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開口。」

  「難道你說的那個人真的是望年?」桔年抖著聲音問,真希望自己猜錯,更希望平鳳立即就否認。

  但是平鳳垂著的頭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點。

  「你是聰明人,我知道你一事實上早就有預感。」

  桔年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她是已經察覺到平鳳和望年之間有什麼不對,但她一直沒有說,是不想讓好友難堪,也心存僥倖地希望事情未必是那樣,然而事實卻朝首一個她完全無法想像的方向走。

  平鳳剛才說什麼,望年要帶她離開這座城市?

  「平鳳,我真的不懂。望年他還是個孩子,更重要的人,他小了我們整整八歲……」

  平鳳的眼睛也冷了下來,她「嘿嘿」一笑,「桔年,別人怎麼想我不管,我以為你不會是個在意這些東西的人。其實你也不是真的不懂吧,你最介意的是我跟他的年齡差距嗎?說到底還是因為我是出來賣的吧。你可以跟一個妓女做朋友,卻不能忍受她嫁給你弟弟!」

  「你這麼想我也沒辦法。」桔年臉色煞白,她和平鳳朋友一場,甚至可以說姐妹一場,也許她內心真如平鳳一語道破的那麼自私且陰暗,但是她實在是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平鳳和望年要遠走高飛這個驚人而荒謬的事實。

  平鳳有些黯然,「我想過瞞著你就這麼走的,但我做不出來,這不是朋友做的事。」她直勾勾地看著桔年,就好像看見當年大家都緘默著的牢房裡,為了護著她而受傷的桔年蜷在地板上,一身的血;別人都看不起她,同監室的犯人私下裡把那些最煩瑣的手工活都扔在她床上,第二天早上交不出成品,又是一頓好打,獄警見多了都視而不見,只有桔年做完自己的那一份,一聲不吭地再做她那一份,還有她為別人做的一份……這些年,她們也是互相扶持著一路走了過來。她終於找了個嫌棄她,對她還算好的小男人,可他偏偏就是謝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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