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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下部 第十三章 放過你,也放過我

  韓述扳開唐業的手,此時,氣氛浪漫而祥和的西餐廳裡已有不少用餐的客人看了過來,兩個需要從他們身邊經過走往吧台的服務員也駐足不前,交換著眼神,低頭竊語著。

  唐業絕對不是一個可以無視別人側目的人,他的性格和教養讓他很少會去做出格的事。謝桔年和韓述,一個是他今天借來的「女朋友」,一個是繼母的乾兒子,並且與自己在公事的糾葛上息息相關。即使是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這兩人之間的暗潮湧動。桔年是他帶來的,他本有義務護她妥善離開,可是眼前這情景,讓唐業懷疑自己再趟渾水是否是明智的。

  韓述說,這是「他們之間」的事,拋下句狠話之後,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謝桔年,而桔年始終漠然垂首。

  唐業低聲詢問:「桔年,你還好吧?」

  桔年的嘴角似乎勾了一下,苦澀的,卻沒有搭腔。

  於是唐業將手一攤,「我的車停得遠,不如我先去倒出來。」他離開前用手略拍了拍桔年的手臂,柔聲道:「我在路口等你。」

  直至唐業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韓述的手才稍稍松了勁,他不由得擔心自己先前沒個分寸,捏痛了她也不知道。可是她從始至終不吭聲,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從來就猜不透她的感覺,連痛意都只能靠著自己的猜度。

  也許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舉措已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孤零零坐在原位的蔡檢還在冷眼注視著。韓述說:「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好麼?」

  桔年不知道在想什麼,竟渾然未覺似的,置若罔聞。

  韓述無奈,依舊抓著她的手臂,就往門口走,桔年牽線娃娃似的,跌跌撞撞地隨他走了出去。

  一直到了「左岸」出口處一排服飾精品小店附近的人行道上,韓述才停了下來,手鬆開得遲疑,怕她扭頭就走。

  那地方是個風口,從溫暖入春的餐廳轉戰到此,無異於兩重天。桔年一襲灰色的大衣,領口護著並不嚴實,一站定,冬夜的凜冽寒氣就往脖子處灌了進去,她環住自己,微微地一抖。

  韓述見勢立馬去脫自己身上的外套,要往她肩上披,被她一手格住。

  「不用了。」桔年的聲音無奈而疲憊。「該鬧夠了吧韓述。」

  這是本次意外碰面之後,桔年對韓述說的第一句話。

  韓述緩緩垂下拿著外套的手,比夜風更涼的寒意瞬讓他的滿腔的血都凝成了冰。

  他把脫下的衣服挽在手上,看到服飾店門口用以招攬顧客的聖誕老人玩偶,忽然覺得自己在她面前更像個悲哀無比的小丑。

  他試著笑了一下,自我解嘲:「我就不明白了,我他媽的為什麼總要以一個傻逼的光輝形象屹立在你面前。」

  桔年沒有笑,意料中的事。韓述獨自笑著,把自己送到了難受的極點,終於鬆懈下上揚得僵硬的唇角,不再為難自己。

  「剛才我對唐業不是說說而已,要我跪下來求你也沒什麼,只要我們好好地說話,只要你覺得好受一些……你用嗎,用我跪下來求你嗎?」他拖住桔年冰似的雙手。冷風中的兩人,誰也暖不了誰。

  桔年覺得甚是荒唐,她怕韓述性子上來,說得出就做得到,匆忙掙了一下,後退幾步,「別……等我走了之後,你跪誰都可以,怎麼跪都隨便你。」

  「那你給我一句話,我該怎麼做才好?」討不到觀眾歡心的小丑,都不知道該怎麼謝幕。在桔年打小的印象裡,韓述都是自信滿滿地,帶著點玩世不恭的自命不凡,他是知道自己優秀的那種人,平素裡的客氣也是舉高臨下的。偏偏這時就像個走啊走啊,都找不到家的孩子,在天黑前一秒,發現眼前沒有一條路,驚惶到無以復加。

  桔年並不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誠然,她忘不了過去,可是她並沒有想過懲罰韓述來讓自己快樂釋然一點。因為她和韓述是兩個人,韓述的痛苦是韓述的,謝桔年的痛苦是謝桔年的,此增並不意味著彼消,何必呢?

  「我說過我原諒你,也不是說說而已。你真的不用這樣的,韓述,你過你的生活,讓我過我的日子,這樣收場對於我們而言都是最好的方式。」

  然而,桔年嘴裡的一句原諒卻不是韓述要的寬恕,不是他夜夜噩夢的救贖。他問出這十一年間不斷盤桓在心中的疑問,「如果那一天,摔下來死掉的那個人是我,會不會大家都好受些?」

  可是他仍然不敢問,如果死的是我,你會不會忘記我所有的錯,只記得我僅有的那點好?可他在桔年心中有過「好」的存在嗎?沒有?那也不要緊,她記得他就可以了。如果他死了,她會不會記得他?

  桔年側過臉去看主道上呼嘯而過的車輛,節日的彩燈和另一旁精緻明亮的櫥窗映得她的臉色蒼涼,他說到那個「死」字,入耳驚心,逼得她去回想當時的天人兩隔。如果死的那個人是韓述……世界上有如果嗎?他改寫命運?他能換回她的小和尚?

  「韓述,其實你還是沒有明白,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也一直沒能明白,所以那時我遠比你更難過,怪命運對我太不公平。站在法庭上聽著宣判時候,我希望你們統統都下地獄,統統都不得好死……可是我現在沒有那麼恨你了,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十一年裡我總算想明白一件事。你以為你是罪魁禍首,其實你不是,你乾媽也不是,甚至陳潔潔和她爸媽,甜蜜蜜的老闆,還有林恒貴都不是……你們都沒有那麼重要,事實上是我們,是我和巫雨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境地的,就算沒有你們,難道我和他就會幸福到天長地久?」

  說完這番話,桔年在韓述面前落淚了,這麼多年,她也很少那麼直視自己的眼淚。每一個今天,不都是無數個昨天的累積嗎?她和巫雨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至今時今日,他們自己何嘗沒有錯?如果她不是那麼怯懦且固執,如果巫雨不是那麼年少衝動,如果他們不是太渴求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愛,如果他們相信自己不是毛毛蟲而是蝴蝶,那悲劇是不是就會改寫。

  正如她對韓述所說,人生沒有如果。「如果」裡的人,就不是巫雨和桔年。這世界就是這麼現實,而他們一直太過天真。桔年多想騙自己啊,讓自己相信,差一點,只差一點,沒有韓述,沒有陳潔潔,沒有所有無謂的人,她和巫雨就可以永遠不會分開。可那只能是夢裡的一個真空世界。地底下的兩條毛毛蟲,一條只想在靜謐中默默依偎,一條卻狂熱地嚮往另外的天地,也許從一開始,就註定一個是回頭無岸,另一個在黑暗裡碧海難奔;而烈士陵園上的石榴和院子裡的枇杷,終是相望,僅此而已。

  韓述沒有預期到桔年的眼淚,他想伸手去擦,卻又不敢,如此地矛盾,正如他害怕桔年恨他,又害怕她不恨他。

  韓述的話無比苦澀:「我要一個補償的機會就那麼難?」

  桔年流淚道:「你能給我什麼?十一年了,你不也照樣過得好好地?假如真覺得對不起我,那就應該希望我過得幸福,何苦再攪亂我和唐業的關係。難道你認為我的幸福只能靠你的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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