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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陳潔潔所處的位置背著光,一直緘默的桔年只看到一個瘦的脫了形的影子。

  「你以為你們走得了多遠?」這是桔年面對陳潔潔以來說的第一句話,從頭到尾,她仿佛也一直都是這句話。

  「我不管!」坐在她對面的那影子驟然向前一傾,幾乎驚動了一旁的獄警。「我不管走得多遠,一裡也好,一千里也好,只要他帶我走,結局怎麼樣,我不怪他。可是他呢,他說『潔潔,我得再見桔年一面,我欠她一個承諾』。到了那個時候,他還是不要命的往回走,只不過為了跟你說聲再見。他信守了對你的承諾,那我呢,他對我的承諾呢。」

  桔年緩緩的垂下頭去,她在陳潔潔勾起的回憶中嘗著小和尚給她最後的迷惘、甜蜜和酸楚。雖然她和陳潔潔都永遠不可能再知道,兩個女孩的承諾,究竟在那個逝去的少年心中意味著什麼。

  「我那麼努力的哭著,求著,不要去冒險,留在我身邊,留在我們的孩子身邊。可他還是走了。他說,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會回來。我坐在候車室的角落傻傻的等,一個小時,兩個小時,車到站了,廣播在催,汽笛響了,車開走了,我一直等,一直等,他沒有回來。天黑了,後來又亮了……我像個傻瓜一樣在原地等到人事不知,當我醒過來,我看到了我爸媽的臉。那一刻起我開始恨他!」陳潔潔說起這些,語氣如冰,然而桔年知道,她在另一端落淚了,淚還是熱的。

  「你恨我嗎,桔年,恨我奪走了他。可是除了最後一天,我從沒有求過他什麼,沒有求過他愛過,沒有求過他帶我走。回去之後,我爸媽沒有再給我逃脫的機會,除了我的房間,我哪都不去了,整個世界都與我絕緣了。沒有人告訴我後來發生了什麼,不過我知道,巫雨他死了。他可以不要命的去跟你道別,可是如果他還有一息尚存,他會回來找我的。我媽媽每天給我把飯送進房間,起初,竟然沒有人知道孩子的事,後來,肚子開始藏不住了,我比誰都清楚,我的孩子,我也留不住了。」

  桔年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陳潔潔,除了瘦,還是瘦。她當時笑自己傻,兩年了,不管孩子是生是死,又怎麼還會停留在母體之中。陳潔潔的父母,那對愛他們唯一的女兒愛到偏執而瘋狂的夫婦。桔年很難讓自己跳過法庭上的那段記憶,那對夫婦眼裡有對女兒無邊的寵溺和維護,然而在看向她時,卻是那麼殘忍而理性。她永遠不會忘記當時刻骨的寒,那是把她壓入深淵的最後一根稻草,也許有生之年,她也未必能夠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那對記憶會伴隨著她,用不會消逝。她也知道,陳氏夫婦一旦知道女兒肚子裡的「孽種」,沒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他們會掃平一切那些有可能毀了他們女兒的東西,桔年是一樣,孩子也是一樣。

  「他們要殺了我的孩子,這對於我爸媽來說太容易了,在他們眼裡,那不是他們的外孫,而是巫雨留在我身上最後的罪惡。可這也是巫雨留給我最後一個紀念,我的孩子,我保護不了她……」

  「孩子……沒了?」桔年的話裡有一絲震驚。

  陳潔潔置於桌上的雙手緊緊的握起,又慢慢的鬆開。桔年借著窗外的光線,這才留意,那雙曾經塗滿了丹寇的美麗的手,只餘下光禿而醜陋的指甲。

  陳潔潔笑了一聲,那笑在陰冷的探視室裡顯得如此突冗。

  「我只對我爸媽說了一句話,如果孩子死了,他們的女兒也就死了……如果讓我生下她,那麼……那麼他們就可以把她從我身邊帶走,在我的有生之年,我都不會去看她……我的孩子,我當著我爸媽的面發了毒誓,一生一世都不再見她,就當她從來沒有來到過我身邊……只要她活著,只要她還在,如果有違誓言,讓我生生世世不得善終,讓我這輩子都不知道幸福的滋味。我爸媽是知道我的,我不是一個好女兒,然而縱使有千般缺點,我還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後來我生下孩子,是個女兒,我沒有看過她一眼,只知道她生在一月的最後一天,生下來的時候,她就帶著先天性的癲病。我遺棄了她,可是她離開我身邊的時候,至少還活著,這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那現在呢,或者是以後,你沒有想過找回她?」

  陳潔潔的回答只有一個字。「不。」

  「這兩年我都休學在家,也是孩子出生後不久,我才斷斷續續的得到巫雨最後的消息,還有你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大概說什麼也不能挽回,我比不了你,到底還是一個自私人,你可以恨我,看不起我,可是,如果可以,我願意跟你交換位置……」

  「他葬在哪裡,是誰葬了他?」桔年終止了那個話題,她不是神父,不接受任何人的懺悔。她又更急切要需要找到答案的疑問,這疑問高於所有的懺悔和眼淚。

  陳潔潔搖頭,「我爸媽對我放鬆了一些,也不過是最近的事情。我打聽過,因為他沒有親戚和朋友來認……認領,政府出面葬了他。我聽監獄這邊說,你獲得了減刑,將來你有什麼打算?」陳潔潔到底是聰明的,她太知道自己立場,所以提到這些,每一個字說出口都艱難。

  桔年低聲說:「這是我的事。」

  陳潔潔強笑道:「我爸媽給我找了一所大學,在上海,他們的生意也會漸漸轉往那邊。我爸和我媽,還不到五十歲,頭髮已經差不多都白了,這輩子我做他們的女兒,也不知道是欠了誰的。我答應過他們,會過他們希望我過的生活,愛他們希望我愛的人……」

  「還有,忘記他們希望你忘記的東西……」桔年說。

  陳潔潔收好自己的手,「是,這樣也不錯。很久以前我就跟巫雨說過,如果他沒有承諾過我,那麼我等待,是我願意的事。如果他答應過我卻最終失約,那麼,我不會再等他。至少這輩子不會了。」

  她是想平靜把最後該說的話說完,然而末了還是哽咽,「我害怕沒有期限的離別。」

  桔年說:「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不過,你要知道,你想走的時候可以走,想回頭的時候還可以回頭,可巫雨不一樣,他只有一條路。走不通,就到頭了。」

  「其實我也想過,假如他真的帶我走,也許有一天我會怪他,會回頭,然後像個普通的女人那樣繼續生活,他也在另外一個地方結婚生子,我們兩兩相忘。就跟很多人的青春年代有過的叛逆生涯沒有什麼不同,不知道要去哪裡,不知道為什麼要出走,只是想要有一個帶我飛出去的感覺,只要幾年,大家就倦了。別人青春放肆過,可以回頭,可是巫雨死了,我……」

  她最終也沒有把話說完。桔年後來想,陳潔潔也許是對的,她又何嘗不是一樣。陳潔潔把巫雨看成窗下的羅密歐,可羅密歐卻死在了另一個茱麗葉的身邊;而桔年以為拉著她的手在風中奔跑的是屬於她的大俠蕭秋水,卻沒有想到,自己並不是唐方。她們不約而同的把少女的夢想寄託在巫雨的身上,其實巫雨誰都不是,巫雨就是巫雨,一個贏弱的蒼白少年。

  他在世界上的停留太過短暫,像佈滿霧氣的窗戶上用手抹下的一道痕跡。也許許多年後的今天,只有兩樣東西證實他曾經的存在。那就是溫暖著桔年的回憶,和一個叫做非明的女孩。

  下部 第四章 好察非明

  非明的名字是桔年取德才,出自古諺「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謂明;必勝非勇,能勝能不勝之謂勇」。很久很久以前,桔年曾經用這句話開導過一個眉目鬱鬱的蒼白少年,事實上,她也一直試圖將此作為自己的人生箴言,戒狷狂,戒好勝,抱樸守拙,安分隨時,難得糊塗。後來她想了很久,又覺得這樣的信條其實大多數不屬於智者,更多的是屬於弱者的自我寬慰。桔年一直認為自己正是這種怯懦的人,然而正因為這怯懦,許多事情,大概還是不要看得太明白為好。

  黑的另一面就是白嗎?愛的另一面就是恨嗎?死的另一面難道就是生?說起來都是一筆糊塗賬。桔年出獄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費盡一切的心力去尋找巫雨的葬身之處,這曾是支撐著她在獄中賴以度過漫漫黑夜的唯一希望,是她扮演好一個模範女囚的動力,快一點走出去,再快一點,就可以回到他身邊,哪怕他已經深埋地底。她不知道看那一眼究竟有什麼意義,然而這卻是讓在把高牆之中的煎熬減到了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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