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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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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多吞了一顆感冒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時,似乎為自己最近的不對勁找到了一絲靈感,可那靈感如電光般驚魂一現,來不及抓住什麼,就掉入了深不見底的黑甜鄉。 「499,500,501……519,520,521……234,235,236……」 韓述數著階梯,一步一步往上爬,開始速度很快,幾步並做一步,很久很久之後慢慢地緩了下來,他開始流汗,喘息,覺得疲憊。明明是521級,就要到了,為什麼又要從頭開始,這階梯的盡頭通往雲端,真的只有521級嗎?他為什麼能如此確定?就算是過去,他也並沒有一步一聲地去細數,所謂的521,不過是她說的一個數字,可她說的就是真的嗎? 階梯在眼前延伸,仿佛永無終點,韓述汗流浹背,勝過車輪大戰般連打四個小時的球。他自己也搞不清為什麼他要往上爬,他連等待在階梯盡頭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過也多久,也許就在快要放棄的時候,韓述聽到了前面的爭吵聲,一低頭,還有幾步就已經快要登頂。一個女孩背對著他,看不清臉孔,她就是謝桔年,韓述知道。 「謝桔年……桔年。」韓述艱澀地開口。可是喉嚨裡如堵著棉花,她並沒有回頭。 「快走啊,馬上走,你想坐一輩子牢嗎?」 「桔年,你別傻了……」 「滾啊!」 「你們幹什麼?謝桔年,他……他怎麼會在這裡?」 「放過他,放過他!」 「別拉著我。」 「不行,他不能走。」 「快——」 「桔年,拜託幫我告訴她……」 「啊……」 亂紛紛的聲音在韓述耳邊盤旋,他頭痛欲裂,眼前越來越模糊,他分不清說話的人是誰,哪句話又出自於誰的口,只聽見謝桔年最後那一聲淒厲的慘叫,然後他腳下一空,頓時沿著往高而陡的階梯往下滾落,她後來喊什麼,哭什麼,統統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聽不清,什麼都聽不清。最後一切安靜下來,他沒有感覺到一絲的疼痛,只是不能動了,黑紅色的血靜靜地彌漫開來,覆蓋整個天空。 他面朝上地以一個詭異的姿勢仰倒,視線盡頭最後一抹亮色,他知道,是那一年開得特別盛的石榴花,桔年說,也許這一次它會結出果實的,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桔年在那棵樹旁與另一個人拉扯糾纏著,他看得見她張合的唇,看得見她腮邊的眼淚,可是聽不見聲音。終於,制止桔年瘋狂撲過來的那個人在朦朧中隱約露出了半張臉,多麼熟悉,熟悉得好像每天清晨照鏡子。啊,他是韓述,拉住桔年那個人是韓述,他穿著當年自己最喜歡的那件白色的T恤,一臉的不敢置信和驚慌。 如果那個人才是韓述,那他是誰,躺倒在血泊裡的又是誰?臥倒在階梯上的韓述無限驚恐。終於,桔年撲到了他的身邊,他從桔年的淚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張不屬於他的臉龐! 他把自己丟了!不不不…… 韓述大汗淋漓地醒來,昨晚睡得太倉促,窗簾都沒有完全拉上,陽光已經灑在了床角。韓述第一個動作就是喘息著用雙手去摸索自己的面龐,還好,原來的輪廓都在,什麼都沒有多,什麼也沒有少。他還不相信,翻身沖進浴室,終於在鏡子裡看到屬於自己的容顏,他還是他。 用冷水洗了把臉,韓述才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傻氣,一個人怎麼可能變成另一個人,何況是變成那個人,自己究竟在想什麼?然而即使清醒過來,這樣的一個夢畢竟讓人背脊生涼,他坐回床邊,才知道身上的T恤汗濕了一大片。 蔡檢給韓述打電話,對他的病情甚是關心,還直說下班後自己要煲湯來探望。韓述直說自己沒事,因為一林妹妹雖然芳齡已經五十,但煲的湯委實恐怖,她會出於「科學」和「營養」的考慮憑空造出許多讓人冒冷汗的搭配。 蔡檢大概已經習慣了韓述對自己腸胃的保護,也沒再堅持,聽他提起昨晚出了身汗,就說出汗對感冒的人來說是好事,末了,還提醒他好一點之後儘快跟他新接的建設局貪污案當事人進行一次正式的談話。 生病讓韓述的工作熱情空前低落,他垂死掙扎地再問了一次,「案子有沒有可能轉給其它檢察官?」得到蔡檢斷然的否定回復後,才懨懨地答應 洗漱完畢,夢裡的階梯還在他腦海裡不斷閃回,結合起老頭子之前透露烈士陵園即將搬遷的消息,韓述心裡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種體會讓他連早上的藥都忘記吃,換了衣服,抓起鑰匙就出了門。 市里的烈士陵園原本是在郊區,這幾年城市發展得快,一不留神就變成了一個新城區,那裡現在被幾個大的社區樓盤包圍著,一是住在陵園附近,心裡總有不安,其次附近太喧鬧了,烈士也不得安生,這大概就是整個陵園要搬遷的原因。 韓述把車停在下面,自己徒步而上,就像他昨夜的夢一樣,然而階梯遠沒有他夢中那麼漫無終點地長,他還年輕,爬上去並沒有消耗太多的體力,只不過這裡比他記憶中要頹敗了許多,水泥砌就的階梯縫隙裡,滿是落葉、青苔和叫不出名字的陰生植物。臺階盡頭那株石榴花居然還在,花朵一如既往地血紅絢爛,在滿目的蒼松翠柏裡格格不入,那萬綠叢中一點紅,太過觸目驚心。韓述想不通這麼多年了,怎麼就沒人想起要砍了它。 他站在石榴樹的邊上往下看,空而冷落的階梯在他腳下如此寂寥,雖然這裡沒有遠離市區,腳下不遠處就是人群,但是爬上來之後,總覺得特別的安靜和清涼,陽光也好似躲在了角落裡。高處的風聲總是要急一些,不知道為什麼,風帶來了松枝和落葉特有的味道,他站得如此之近,那一樹繁花竟然半點氣味也無,這花和人一樣,盛時太盛,就少了餘香。 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到烈士陵園來懷舊的人大概不多,這裡如果真有魂魄,恐怕也是寂寞的吧。他踩著腳下的青草,繞著烈士碑徐徐走了一圈。還記得小的時候,差不多每一年清明,他都會在學校的帶領下到這裡來緬懷革命先烈,好幾次他都是在石碑的臺階下帶領同學們慷慨激情宣誓的學生代表,那時他們總說,「我們胸前飄揚的紅領巾,就是烈士的獻血染紅的。」那時他回去之後,總是把紅領巾嗅了又嗅,生怕聞出了血腥味,直到後來,他也是在這裡知道,真正的血跡乾涸了之後,哪裡還會如此鮮豔,不過是一灘褐色的污痕罷了。 停留了一會,韓述忽然感覺自己來的這一躺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他留在這裡的回憶是蒼白的,假如真有什麼值得記起,那也不一定要靠眼睛。拆了就拆了吧,有多少東西可以恒久,他用當初那把老肯尼士球拍打贏中學時代最後一場比賽時,曾發誓要把它珍藏一輩子,可是現在,如果沒有朱小北的東翻西找,大概下一次搬家前,他都不會想起它。 想到這裡,韓述苦笑一聲,原地打道回府,他從烈士碑的另一面繞出來,才發現石榴樹的旁邊,已經多了一個人。 韓述匆促地退了一步,鞋底踩在滾動的小石塊上,險險站穩,好在草地豐厚,沒有發出什麼聲音,背對著他的那人也未曾被驚動。他昨天還想盡了理由去找,可現在她就站在那裡,韓述卻發現自己害怕了。害怕她怪她,也害怕她不怪他。 她沒了及腰的長髮,韓述覺得有些不習慣,但是還是一眼認得出這個背影。他看著她半蹲了下來,不知道用手在石榴樹上做了什麼動作,良久才站了起來,手臂微微擺動。韓述忽然明白了,她在把杯裡的酒往階梯的方向揮灑,周而復始三次,以祭長眠此處的魂靈。 這麼多年了,她果然忘不了。假如真如夢裡所示,從高處滾落的人是他,她會不會每年來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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