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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成志超猜想此時兒子已去上學,妻子卻一定在家,她不會上班,她等他有話要說。成志超沒按門鈴,用鑰匙自己打開房門。果然,進了屋子,便見妻子的兩隻高跟鞋胡亂地丟在地心,有一隻還歪在遠遠的客廳一角,那肯定是妻子進屋時隨火氣一塊兒甩過去的。妻子的外衣也胡亂地扔在沙發上,而不是掛在門後的衣架。

  成志超換了拖鞋,定定神,向臥室走去。妻子宋波仰躺在床上,面色灰白,兩眼紅腫,卻大睜著,直直地望著天花板,枕巾已洇濕了好大一片,用過的面巾紙胡亂地扔了一地。

  成志超在床前站定。宋波卻不動,身不動,眼不動,口也不動。成志超就那麼站了好一會兒,然後轉身,從書房裡搬過一把折疊椅,又順手抓了一盒煙,再回臥室,便靜靜地坐在床邊,點燃煙,想著自己的心事,也等著妻子隨時可來的火炮轟擊。

  連著吸了兩根煙,這于成志超,可算破記錄。妻子卻仍那麼一動不動地躺著。他終於忍不住,先開了口:

  「我回來了。」

  「你回來幹什麼?」妻子的聲音冷冷硬硬,像冰砣子,像鐵疙瘩;又遠遠地,像來自天邊的幽靈。

  「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也不想強求你原諒。你說怎麼辦,我都聽你的。」

  妻子眼中的淚水又泉水似地湧出來,好一陣,她才說:「是,我不能原諒,但為了這個家,為了孩子,我又不得不原諒,多大的屈辱我都只能咽下去。我是學醫的搞醫的,我瞭解男人的弱點和那種生理本能,為了那種本能,男人很容易做下讓家裡人痛心疾首的醜事。這一點,我把你估計得過高了,我還以為你是個意志堅強,品行端正,很能自律的一個人。但事已至此,既不想離婚,我還能怎麼樣?你跟那個女人徹底了斷了吧,然後聽從省委的安排,馬上到省委黨校學習,離開那個是非之地。」

  這頓「好飯」便又等了十來天。那天夜裡,魏樹斌再次回家,袁玉琨拂開他已長出半寸長的頭髮看傷口,登時就冷下了臉子,說你為啥騙人?魏樹斌抱著妻子滾熱的身子,嬉笑說,騙人和計謀可不是一個概念,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袁玉琨問這話怎講?魏樹斌說,幹公安這一行,生生死死,懸於一旦,心裡若再牽掛家裡,保險係數必然更要打折扣,有所下降。我不過是把隨時可能出現的惡果先演習給你看。袁玉琨說,你這麼裝神弄鬼,電話都不接,就不怕影響工作?魏樹斌說,你擦鞋女工哪知眼下高科技的含量,我只需在電話上添置一個來電轉接,啥事耽誤得了?袁玉琨便恨恨地一口咬在魏樹斌肩頭上,留下齊齊的一排牙印,說,我讓你瞧不起擦鞋女,我讓你看這回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小車回縣城,離城還有十多公里的地方,遠遠就見公路邊停著一輛警用吉普車,魏樹斌靠在車上吸煙。司機將車減了速,說公安局魏局長的車在前邊,要不要停下來?成志超說,停吧。小車便在吉普車前面停下來。魏樹斌遠遠甩了煙頭,一言不發,轉身就往路旁山坡上的松林裡走。成志超下了車,跟在後面,也走進松林裡去。

  松林是多年前人工栽植的,鬱鬱蔥蔥,蔚然成林,有風掠過,便吟起了松濤的低嘯。魏樹斌在一棵樹下站定,成志超跟過去,眼望著縣城的方向。日已西垂,縣城的古塔、高樓盡收眼底,一派蒼茫。

  魏樹斌臉鐵青,眼瞼垂著,好一陣,才說:「鬧事的人都散了,縣裡現在很平靜。」

  成志超歎了口氣,算作應答了。

  魏樹斌問:「你什麼時候走?」

  成志超怔了一下,消息這麼快?自己還沒回到縣城,人們就知他要走了。

  「你知道了?」

  魏樹斌冷冷一笑:「滿縣城的人都知道了。」

  「明天上午開常委會,把工作交接一下,午後就走。」

  魏樹斌把臉抬起,目光如鷹如隼似針似刺般射過來:「那件案子怎麼辦?」

  成志超把眼睛躲移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走後,誰當家誰說了算,咋定咋是吧。」

  魏樹斌把牙幫骨咬了又咬,說:「有人說我是你的一條狗。那些人整完你就要想法收拾我了。」

  成志超苦笑:「我可能連條狗都不如,頂多是條喪家犬,夾著尾巴溜了。」

  魏樹斌罵:「他媽的,狗就狗,是狗也是一條警犬!我魏樹斌從來不屬於哪個人,我屬於國家公安機關!成志超,你聽著,你走吧,我不敢誤你的仕途前程。但你前腳走,我立馬就向上級公安機關報案,我有足夠的證據和破案線索。你怕,但我不怕,大不了我還去當我的員警。我就不信哪個大嘎禿子打立正,一隻手真能遮住天!我要跟你說的只是一句話,到了辦案人員找你取證的時候,我只希望你別活得不像個男人!」

  魏樹斌說完,丟下成志超,甩開大步,就向公路走去。那車門砰的一聲,地動山搖,震人心魄,吉普車箭一般直向縣城方向射去了。

  成志超呆呆地望著遠去的吉普車,望著遠方的縣城,只覺兩腿發軟,嘴巴裡幹幹的,腦子裡也一片空白,便默默地在松林間的草地坐下了。

  成志超是入夜時分回到縣城的。望著車窗外如織的燈火,還有街上悠閒散步的行人,心裡不由一陣陣酸酸痛痛,百感交集。此一別,可能就再不會回來了。自己在這裡工作了兩年多的時間,不算長,可也不算很短,但究竟都幹了些什麼?搞了一片大棚實驗田,有了些規模,但還沒有見到預想中的效益,就是算成功吧,那也離不開魯書記在背後的籌畫和支持;再有……就是在這裡結識了一個讓自己一度身心相投的女人,且不說這種結識是否道德,但這個女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打了,打得很重,從此又留下一個不貞不潔的壞名聲,自己也將灰溜溜地離去,並極可能從此天各一方,再不來往。我成志超給這個縣城的數十萬民眾留下的將是一種什麼印象呢?不過是個不管事也不做事的花花太歲。那麼日後,曾經被戲稱為一方父母官的自己還有什麼臉面再踏上這塊土地呢?

  汽車開進縣委大院,司機卻沒有馬上離開。午前去省城時,成志超沒叫秘書小張隨同,那個年輕人太過功利,也太過聰明,而這個司機則為人厚道,嘴也嚴實,不聲不響地從未給自己招惹過任何麻煩。意識到這一點,成志超心裡又酸痛起來,也有些愧疚不安。記得有一次司機的老母病了,病得挺重,可這小夥子一次也沒耽誤自己用車,當時怎麼沒想到去醫院去看看病中的老人呢?于情於理,都大不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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