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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12

  夜深人靜的時候,成志超撥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接電話的是柔柔的女聲,問:「你昨天就回來了,怎麼才給我打電話?」

  成志超說:「你怎麼知道我昨天就回來了?」

  女聲說:「昨天夜裡,我給你打電話,占著線呢。」

  成志超說:「占線也可能是別人正往裡打。」

  女聲說:「你別耍賴好不好?別人往裡打,也不會好長時間打不進去。昨天夜裡,我哄睡了孩子,自己卻睡不著,就出去走,看到縣委大樓裡你房間的燈一直亮著。莫不是進去了賊不成?那賊也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去縣委書記的辦公室做案,而且還亮著燈,一直亮到大半夜。」

  成志超心裡再次漾起溫溫甜甜的暖流,說:「對不起,這幾天我心裡有點亂……」

  女聲猶豫了一下,說:「你……來嗎?」

  成志超說:「我已到東甸鄉了,改日吧,行嗎?」

  女聲輕輕歎息了一聲,說了聲「祝你快樂」,電話就斷了。

  女人叫董鐘音。成志超第一次問她的名字時,曾問,「你真的懂洪鐘大呂之音嗎?」董鐘音答得也機智調皮:「你真的志向超拔嗎?」

  那還是前年入秋時,北部山區陡降暴雨,出現了山體滑坡和泥石流,有幾家農舍被沖毀埋沒了,還有人員傷亡。成志超乘車去了災區,傍晚往回趕,公路又被滾落的山石阻塞,養路工人在忙著清障移石,大大小小的汽車排在路障前足有近百輛。司機掉頭準備從另一條鄉路繞道回城時,一個年輕的女子從停在一旁的大客車上跳下,直跑到成志超的越野車前,一臉急切地對坐在前座的秘書張景光說:

  「是回吉崗的車吧?我是縣信用社的會計,家裡有急事,帶我回去行嗎?」

  張景光回答得很乾脆也很不客氣:「這不是計程車。你再找別的車吧。」

  女子不甘心,死拉著車門手不松,嘭嘭嘭地又敲後車窗。坐在後座的成志超搖下車窗,問:

  「什麼事這麼急?」

  女子答:「我到鄉里搞信貸核查,把孩子寄放在了鄰居家。鄰居來電話,說孩子病了,燒得很厲害,要趕快送醫院。我得快些趕回去。」

  過後,成志超一次次問自己,那天,是什麼心理讓自己同意董鐘音上車的呢?僅僅是對這位急切女子的憐憫和同情嗎?顯然不完全。來縣裡報到前,昔日的老同學老朋友送行,酒桌上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你以前是侍候省裡的大領導,到了縣裡,你就是一方諸侯,別人該侍候你了。趕快轉換角色吧,沒有角色感就難立權威,沒有權威就令難行禁難止,難有作為,中國人吃這個,縣裡鄉里的人就更吃這個,懂不懂?成志超給首長當了這麼些年秘書,經的看的多了,如此淺顯的道理似乎不需要別人提醒。所以到了縣裡,成志超的角色轉換得很迅速也很徹底,他的1號車輕易不許別人動,閑著就閑著,有時幾輛車一塊外出,即使別的車很擠,他也輕易不會說「坐到這車上來」。縣裡的幹部們也很快適應了成志超不苟言笑、不怒而威的做派。敬而遠之,又恭又怕,這是維護權威的需要。對這點,成志超心裡也曾有過不忍和不安,但漸漸的,就泰然了。可那天呢?是不是因了女子的年輕清麗,還有那憂憂戚戚的神情打動了自己?普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這份德行呢?

  女子上車時,司機眼睛往後掃了一眼,也下達了很不客氣的指令:「把腳上的泥擦掉。」

  女子執行得很堅決也很徹底,急急從手提袋裡掏出一個塑膠雨衣,坐進車裡時,先將兩隻沾滿了泥水的坡底黑布鞋脫下來,裹在塑膠雨衣裡。

  女子是穿著薄薄的絲質薄襪坐進車裡的,這讓成志超感到很不公平。車上三個人,都從泥石流的救災現場出來,又是風雨天,哪人腳上沒泥巴?他淡漠一笑,說:

  「喲,不知你的車這麼嬌貴,要不要我也下車擦擦泥?」

  司機慌了,忙說:「您別在意,我不是在說您。」

  成志超嚴肅地說:「不管你說誰,我都很在意。出門在外的,尤其是對女同志,領導機關的人要特別注意應有的禮貌和修養。這還需要誰提醒嗎?」

  張景光忙著打岔溜縫兒:「領導批評得對,以後注意,以後注意。」

  司機不敢再吭聲。成志超看了女子一眼,女子把臉扭向了車外一側,從窗玻璃的折光裡,看得出她眼裡迅速蒙上了一層淚霧。

  那天的車不是縣裡的1號,如果是1號,也許這女子就猜得出他是誰,也不敢貿然請求搭車了。縣裡為抗災救險,專配備了一輛進口的越野吉普,名字叫得響亮威赫,「沙漠風暴」,好傢伙,幾十萬,一輛頂奧迪桑塔納兩三輛,平時備用,只有遇到重大災情險情時才啟動。車牌號沒順著五大班子的領導排序,掌握方向盤的也不是成志超小車的固定司機。為了防著上訪群眾的糾纏,出發前成志超還特意叮囑秘書和司機,在陌生人面前,最好不要直來直去地稱他成書記。司機挺為難地問,那叫啥?機靈的張景光捅捅司機,小聲說,稱領導,就好比部隊裡都稱首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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