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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車停了,透過車窗就看見了橋頭上那尊黝黑的神牛牧童的威武雕像,在雨中閃閃發亮。玉兒下了車,下了公路,沿著一條小路往東走了一段,站下了。再往前不遠,就是韓立冬的那個退伍兵朋友看管的那一片梨園。舉目遠望,寬闊的河床上流動著褐黃色的波濤,波濤上邊移動著時聚時散時散時聚的灰黑色雲塊。河灘上,飄動著一片銀白色的野草的花穗。哎,這也是雪絨草嗎?才記起那一夜如無數針刺紮了自己脊背的,原來是雪絨草的尖尖兒。她忍不住一步一步下了河灘,走進了那一片野草之中,看清了果然是雪絨草。她一直走到河邊,呆呆地望著那一片翻滾的河水。彎下腰去,撩著河水洗了洗手,又捧起一捧水,讓水從指縫中嘩嘩啦啦地流下去。一群黑色的水鴨子從岸邊擦著水面掠起,呱呱叫著飛向了遠方。

  玉兒下意識地用左手去摸右手腕,可手腕上並沒有那只玉鐲了。她驀地想到,雖說這半個多月跟胡泊鬧騰得昏天黑地的,可骨子裡深深地埋藏著的竟還是那個姓韓的。特別是在這片河灘上的那個暴風雨之夜,還有在河灘西邊那個梨園裡的兩個既提心吊膽,又無比溫馨的夜晚,就像石匠用鏨子給鑄刻在了心上,怎麼抹也抹不掉。儘管事發後,他的表現是那麼的混帳。而且,他到天河之後,說不定住所裡就有個二八佳麗,可自己卻老覺得這輩子的終生伴侶就該是他。

  那麼,自己追求的又是一種什麼愛情呢?回去之後,再跟韓立冬私下來往,或者乾脆投入他的懷抱,過到哪年算哪年?反正他在天河就一個人,管他離不離婚!可胡泊這邊又怎麼交代?他對自己那麼癡情,那麼關愛,如果離開了自己,他的頭痛病會不會又得重犯?甚至會不會精神崩潰?還有,如果自己與這兩個人中的一個成了親,該如願以償、如漆似膠了吧?可以後的生活會幸福嗎?一時,她非常後悔在南山水庫大壩下的那個風雨之夜,不該讓胡泊那麼輕易地得了手。自己跟他,到底是一種一時的胡鬧和鬼混,還是想白頭到老,地久天長?如果他至今得不到自己,許多的事情也許還都好解決一些。可如今,唉! 她的左手先去摸右手腕,又按按胸口上的玉墜兒,想,如果跟胡泊一起過上幾年,感情深了,能不能把韓立冬從記憶中抹去呢?

  這時,一陣帶著稚氣的歌聲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你是……牛來……我也是……牛……

  春耕……秋種……(那個)田裡走……

  玉兒的心猛地一顫,順歌聲響起的方向望去,一望無邊的玉米地下邊,寬闊的草灘上,有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拿根樹條,正趕著一頭肥壯的大黃牛往這邊走。大黃牛伸長脖子,「哞」地叫了一聲。

  男孩又唱道:

  等到(那個)下雪了(那個)回家去,

  牛棚裡……當一對兒……小倆口。

  你不……牛氐我,我不牛氐你,

  你給我……降一個……小犢牛……

  上午11點15分,玉兒在縣招待所會客室正跟呂副縣長、蘇鄉長、縣政府辦公室林副主任、縣經貿委郭副主任交談。桌子上擺著香梨、蘋果、葡萄、桃子。穿白襯衣紅裙子的服務員小姐不時地過來給玉兒的茶杯裡添水,之後又垂手站立一旁。這時,百貨商場的孫經理匆匆趕來了,讓呂副縣長的秘書小羅叫出玉兒來,讓在停薪留職的協議書上簽個名,玉兒留下一份,商場留一份。玉兒見協議書上沒寫交錢的事,就問:「大姐,優待俘虜了?」

  孫經理笑笑說:「我們四個經理緊急研究了一陣子,決定就不讓你交錢了。」

  玉兒說:「那,以前交錢的不得有意見嗎?」

  孫經理認真地說:「他們的事,你就別管了。」又說,「玉兒,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你以後成了百萬富婆,億萬富婆,也別忘了俺們。如果以後有機會,可以給商場介紹幾個客戶。」

  玉兒說:「忘不了。兩件事都忘不了,謝大姐了。」就要留她中午一塊兒吃飯。

  孫經理連忙告辭,回頭笑著說:「本官兒級別不夠。」

  玉兒回會客室又談了一會兒,聽出呂副縣長的意圖來了。一是說希望她在天河為故鄉招商引資,二是說歡迎她回故鄉來投資。又說故鄉的政策非常優惠,投資的環境非常之好。郭副主任還非常謙恭地把一遝子檔材料雙手送給了她。玉兒心中暗暗好笑,剛離開兩個多月,如今只是個還沒有拿到營業執照的化妝洗滌用品店的准小老闆娘,縣裡的頭頭就把自己當成大款了。但嘴上還是連連應著。

  呂副縣長說到當務之急是今年香梨大豐收,再過一個月,梨就大批量地下來了。農民手裡壓了幾千萬斤香梨調不出去,是個非常重大的問題。希望玉兒能給予大力支持。玉兒想,這事兒倒可以考慮,李長勝的酒家下邊就有個果品公司,說馬上就可以打電話聯繫。呂副縣長忙把手機遞了過來,玉兒先撥了胡泊家中的電話,沒人接。過了十幾分鐘,又撥了一次,還是沒人接。就說:「過一會兒再打吧。」

  中午吃飯之前,玉兒又去服務台撥胡泊家的電話,還是沒人接。暗想,這個黑小子上哪兒去了?

  上午,胡泊先去銀行查那筆木材款,銀行的人還是說沒過來。又去找了幾個關係,打聽丁琳的情況,沒有任何進展。回到家,拿起電話,全市的六個儀錶廠挨個兒問,卻都沒有個姓魯的工程師。這可實在是太怪了。又給李長勝聯繫,說也沒有任何線索。剛放下電話,卻又是吳經理打來的,說:「哎,胡泊,你那批木材款,怎麼還沒劃過來?」胡泊有苦難言,頭又隱隱作痛,說:「我再去銀行看看,是不是哪個環節上給卡住了。」吳經理的口氣挺不客氣了:「胡泊,你看,咱這筆業務,我絕對講信用不?希望你也能如此。」胡泊連聲說是是。看看表,已是11點50分。忽地想起,屠建得了色藝俱佳的小旋風,很可能把飄兒甩了。飄兒別出什麼意外。胡泊頓時坐不住了。想了想,飯也沒吃,找了頂草帽,騎車出了門,去了南山。

  把車子存在山下的一個看車處,上了山,來到屠建的那幢小別墅附近的山坡上,調好相機的焦距光圈,耐著性子等待。可等了一個多小時,熱得大汗直流,小別墅內外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一時,他直擔心,飄兒別讓屠建滅口給殺了。飄兒雖說背叛了自己,可她總還是自己的老婆呀!又等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有動靜。而這時,腦袋卻痛了起來。他從相機包裡找出藥,乾咽下去了一片。又等了一會兒,頭痛得更厲害了,只好悄悄地下了山,騎上車子,堅持著,去了李長勝的嫦娥酒家。

  李長勝聽說他還沒吃飯,忙讓服務員小姐領他去餐廳。忍著頭痛,吃了點兒麵條,已是下午3點多,小姐又領他去了一個房間。沖了個澡,躺到涼爽的床上去,才驀地發現,這個房間竟是玉兒來拍廣告照片時住過的。

  午宴挺豐盛。在此之前,玉兒從來也沒到縣招待所吃過飯。玉兒不敢多喝,任主人們怎麼勸,只喝了四小杯。

  呂副縣長說:「吃故鄉的菜,喝故鄉的水,別忘了故鄉的土,故鄉的人。」

  玉兒說:「忘不了,一輩子也忘不了。」

  吃過飯,縣政府辦公室林副主任提議去樓上歌舞廳唱唱歌,跳跳舞。玉兒惦著胡泊,擔心他再犯頭痛病。也牽掛著那個化妝品店,想儘快地接過來開業。就謝絕了,告辭要走。林副主任讓秘書給搬上了兩小箱皇后特曲,又放上了兩紙箱故水香梨、兩紙箱葡萄。玉兒讓二鳳先上了車,自己跟呂副縣長、蘇鄉長、林副主任、郭副主任一一握手,剛要上車,猛地想起了一件挺要緊的事,對呂副縣長說:「前幾天,俺村裡那個使斧子砍了丈夫的女人,是我的個嫂子。我在這裡,替嫂子求情了!」

  呂副縣長點點頭,不好表態。林副主任忙說:「那個婦女的情況,我們都聽說了,都挺同情。我已經跟法院院長說了,一定爭取從寬處理。」

  車子駛出縣城,上了公路。玉兒突然發現路邊的雨地裡站了個熟悉的身影,打了把黑傘,還抱了個孩子。哥哥!哥哥肯定是聽秀娟說妹妹來了,在這個去天河的必經之處等著的。不知等了多長時間了。玉兒想讓呂小欣停車,一時卻沒說出口。車子開出去了五十多米,玉兒的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叫了聲:「停停!」車子在路邊停下,玉兒推開門下了車,轉身就朝哥哥跑去。雷子也看見了她,抱著孩子打著傘,朝她快步走來。孩子聲聲叫著姑姑。玉兒跑到哥哥跟前,叫了聲:「哥!」抓住雷子的胳膊就哭起來。又接過侄子抱著,把臉貼在孩子的頭上。她抬頭看看哥,哥似乎老了許多,眼裡含著淚,說:「玉兒,哥對不起你。」玉兒說:「哥別說了。」兄妹倆說了一會兒話,雷子把拎的一個兜遞給玉兒,說:「是幾瓶小磨香油。」玉兒又親了親侄子,把幾張100元的大票悄悄塞進他的衣兜裡,抽泣著說:「跟姑姑再見!」又對雷子說,「哥,我走了!你和嫂子好好過。」轉身朝轎車跑去。與此同時,呂小欣已把車倒了過來。

  來到苦水河西大橋上時,玉兒讓呂小欣停了車,自己下去,到田裡捧了幾捧潮濕的黃土,裝了一塑膠袋,放到了車上。她去水溝裡洗了手,立起身,看看四周的玉米地、豆地、地瓜地、梨園、蘋果園,又回頭看看蒼茫煙雨籠罩著的縣城,淚不由得又流了下來。

  胡泊和李長勝在房間裡小聲交談著。

  李長勝說:「我看,丁琳那筆木材款,你先等一下。明天你直接去找吳經理,把丁琳被關的事對他講一下。也別怕他說難聽的。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也不能保證什麼事都辦得圓滿。我那麼看,你這批木材,丁琳有以權謀私的意向,但構不成什麼職務犯罪行為。她廠裡欠你的木材款,如果堅持不給,你去諮詢一下法院,過一段時間能不能讓丁琳的表弟寫個委託書,由你來起訴西郊木材廠。你先沉住氣,精神上一定要堅持住,防止再犯頭痛病。」

  胡泊點點頭,又問:「那你這裡呢?」

  李長勝說:「反正,我沒有任何經濟問題,絕對經得住審查。女人方面,他也絕對查不出任何問題來。至於屠建想怎麼報復我,我防著點兒就是了。審計局的查完賬,我再去省紀委,找一次那個副書記。」

  胡泊說:「這樣一來,玉兒的化妝洗滌用品店得推遲一段時間辦了。」又說,「也不知她那個婚離得怎麼樣了。」

  李長勝說:「我看,你和玉兒還是先不要急於結婚成家。一是你這邊,飄兒的事沒個下落。二是即使你找到了飄兒,跟她辦了離婚手續,精神上也應該稍緩一緩。太急,匆匆忙忙地結了,兩個人再不對付,再離,就麻煩多了。先這麼同居著,磨合一段時間,再看看她的態度。」

  「是呵,雖說這段時間兩個人折騰得天翻地覆的,可她一直沒答應嫁給我。」

  玉兒的車子駛出去一百多裡,卻被因下雨路滑撞在一起的一輛卡車和一輛拖拉機給堵住了。兩邊的車各壓了幾十輛,也沒人來管。無可奈何,冒著刷刷的秋雨,一直等了一個多小時,對面才來了輛交警的破吉普車,先看了事故現場,又指揮一輛過路的拖拉機把撞壞的兩輛車拖到路邊,然後疏導堵塞的車輛。又過了一個多小時,玉兒的這輛車才好不容易通過。看看表,已是傍晚6點25分,本來挺灰暗的雨天已全黑下來了。

  胡泊掀開窗簾看了看,馬路上已是燈火熠熠,還下起了雨,也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來的。沒有雷也沒有閃,就那麼淅淅瀝瀝地下著。李長勝說:「走,吃飯去!晚上你就住這裡吧!」

  胡泊說:「不不,還不餓呢!我還是回家。別玉兒來了電話,找不到人。」李長勝要開車送胡泊,胡泊說:「別別!非常時期,你寸步也不要離開賓館。」李長勝就叫服務員小姐拿來件雨衣,胡泊背上相機包,穿上雨衣,騎上車子走了。

  當他拐進河東社區那條水濕的閃爍著慘白色的路燈燈光的黑色馬路,順著下坡溜了一百多米時,身後猛地駛來一輛藍色的小轎車,「咚」地一聲把他撞了個人仰馬翻。他只覺眼前像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接著是一片漆黑,之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時,玉兒乘坐的黑色轎車開著大燈,正穿過層層夜幕,迎著田野上的閃電驚雷和急風驟雨,朝天河城飛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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