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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燈光和陰影把每一面牆,都染上了別的顏色,風搖而影動,仿佛隨時都有什麼會從大片黑黢黢的陰影裡掙脫出來,然後在這月明星稀的深夜裡狂奔而去。每一條街巷都靜極了,少有行人,連人家傳出來的說話聲都難得一聞,就好像走民間傳說的迷宮之城,只有入口,而永遠沒有出路。

  潘希年裸露的手臂緊緊纏著費諾的胳膊和腰,汗水一層層地沁進他的皮膚裡,她的頭髮則被若有若無地拂向他的臉上和頸窩,如同春日裡殷勤隨風招展的楊柳……費諾心口熱透了,汗剛蒸發殆盡,又有很多冒上來,他的渾身都緊繃起來——他覺得危險。

  在轉過某個街角的時候,潘希年被古老石板路上的間隙一絆,整個人往前跌去。費諾趕快抱住她,但剛剛站穩,她毫無預兆地,牢牢抱住他的腰。

  她絞緊了費諾,如若藤蔓,毫不吝嗇任何一點力量。費諾試圖推開她,她卻忽然腿一軟,直往地上坐倒,手臂卻不肯鬆開,把臉頰貼住他的腰腹,喃喃說:「我裝不下去了……再也裝不下去了……我以為我可以等到你覺得我長大了,可是我不行了,再也……費諾,費諾……」

  破碎的語句裡,滿是壓抑的痛苦i,陡然在這靜夜裡爆發出來,驀然就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費諾低下頭來,看著她緋紅的臉頰和散亂的頭髮,亂成一團的雙眼,也在瞬間失去了推開她的力氣。

  潘希年還是抱著他,恨不得把自己嵌入他的血肉裡:「要是你覺得我太小,我可以等你到三十歲、四十歲,甚至到七十歲八十歲,這樣再沒有別人對我們指手畫腳了吧……但是費諾,這是我最好的年紀,你怎麼捨得不愛我?你怎麼捨得把我一次次推給別人?求求你,但凡你有一點愛我,就給我一點希望吧,我撐不下去了啊……」

  說完,她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在他面前痛哭失聲。

  這是她恢復光明之後第一次在費諾眼前流淚,哭得像是迷了路的孩子,聲音阻斷,氣息奄然,大顆大顆湧出的淚水就像一粒粒的釘子,一下下砸到費諾的心口深處,痛得他眼前發黑,連呼吸也不順暢了。費諾無言地看著哭得幾乎要蜷住一團的潘希年,這才發現,他可以忍耐任何東西,卻不能看見她哭。

  長久以來的拉鋸,堅持,乃至煎熬,這一刻再不重要了,比起潘希年的痛哭,比起她近乎絕望的不放棄,比起她的求之不得,都不重要了。

  他想把她拉起來,她卻在掙扎,甚至在扭打,不肯起來,費諾索性也坐下來,擰著她的肩膀,想把她抱在懷裡,讓她冷靜下來。潘希年已經哭得沒了神智,反抗起來像憤怒的獅子,費諾任她打了好幾下,直到看她唇都白了,再也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親了過去。

  這親吻起先像是撕咬,慢慢地,潘希年才意識到正親吻自己的男人是費諾,她呆住了,新的眼淚湧上來,滴進交纏著的唇舌深處,像一劑苦澀的藥。

  可是費諾並沒有離開她,他的唇在她的唇邊輾轉,小心翼翼地親吻每一個角落,那嘴唇燙得像火,又溫柔得一如靜靜湧過的河流,他吃掉她嘴角的眼淚,又吃掉頰邊的,一路親吻著來到眼角,在眼睛上充滿愛憐地印下新的親吻;抓住潘希年雙手的手不知何時放開了,轉而輕緩地撫過她的臉頰,她的耳垂和脖頸,乃至被淚水浸得半濕的頭髮,而這每一下的碰觸,又如春天草原的野火,只要第一縷的春風吹過,就能頃刻燎原。

  他們像是在漫無人煙的荒漠裡迷途了太久,每一個親吻和擁抱都讓他們戰慄,更讓他們眷戀彼此,不願分開分毫……過了太久太久,潘希年的神智才回到自己身上,她呆呆睜開眼睛,眼前的的一切恍然還在夢中,她不曉得回應,也不敢,怕一動,所有的一切就如同肥皂泡一樣破碎了。

  「希年,我在這裡……」

  察覺到她的僵硬和呆滯,費諾心裡泛起無限的憐惜。他稍稍拉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捧住她的臉頰,讓她正視自己。潘希年一震,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起來,難以置信地瑟瑟伸手,碰到他的臉頰,感覺到血肉的溫度,顫聲說:「真的是你,費諾……」

  費諾眼眸一暗,扣住她的手腕,讓她的手貼在臉頰上。

  她狠狠地抱緊了他。

  他們相遇這麼久,又錯過、忍耐、等待了這麼久,終於在這異國的漆黑的夜裡,得以暫且拋開一切外物再不理會,心意相通,又互訴情衷。

  他們像是被滾熱的青銅澆鑄在一起的塑像,又緊緊貼合著,擁抱著,間或親吻,低聲交談,就算偶有路人經過,拿詫異的眼光盯著他們,也並沒有人注意。在瞬間經歷過大喜大悲兩重天地之後,潘希年的酒勁又一次翻上來,她疲憊不堪,就這麼在費諾懷裡睡著了,淚痕尚未幹透,嘴邊卻掛上了恬美的笑容。

  這次費諾沒有再叫醒她,而是默默地背起她,在安達盧西亞的月色之下,回到了賓館。這一路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他覺得他們仿佛又回到兩年前那個夜晚,她也是這樣,安靜乖巧地伏在他的背上,也許早在那一天起,一切的結局就已經悄然寫定了。

  把潘希年送回房間之後,她幾乎是立刻倒在了床上,長發散了半床。眼看她是決計爬不起來洗臉、換衣服了,費諾還是沒有叫醒她,去浴室打濕毛巾,輕柔地幫她擦乾淨臉上的淚痕,潘希年動了一下,勉強睜開眼睛,說:「不要走……你不要走,我怕是做夢,你一走,夢就醒了,空了……」

  費諾這時正在幫她擦手臂和雙手,聽到這句話動作停了一下:「我不走,你安心睡。」

  潘希年掙扎了一下,從床上撐起身子,醉眼迷離地看著他半晌,湊過去想親吻面前那個晃動的人影的臉頰;卻因為醉得太厲害了,一下子落了空,原以為她會就此放棄,可她還鍥而不捨地湊上來,一次又一次;費諾看她這樣,拉過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微微湊過臉,就停在她唇邊。

  視線雖然模糊了,希年還是感覺到那個在雲端晃動的身影停了下來,並且給了自己真實的力量。她覺得自己這次能成功,就吻了上去,真的觸到了那人的臉頰。費諾側過視線,看著她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容,得意而又滿意的,只是看上去,比之前還要醉得厲害了。

  他忍不住又一次去親吻潘希年的嘴唇,這個親吻綿長而輾轉,直到潘希年要喘不過氣了,他們才放開彼此,費諾看著潘希年潮紅的臉頰,依依不捨地親了親她的指尖,跪在床邊給她脫鞋。

  她的腳踝一如記憶中那樣纖細白皙,不堪一握;只是之前在石板地上跪坐得太久,被粗糙的路面磨出一絲絲的紅痕。費諾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新生的傷口,圈住溫暖而柔軟的腳踝,替她脫下了寶石藍的涼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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