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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你不過犯了一個錯,可是為什麼這些人都因為這一個錯忘記了你所有的好?」那扇門似乎在對我表示不滿,「咯吱咯吱」地咳嗽著。

  「有什麼辦法,總得忍耐。」他悠閒地伸了一個懶腰,「總有一天,等你變成了大人,你也學得會。」

  「所有的大人都會忍耐嗎?」我看著他,倉促地一笑,「不見得。我媽媽怎麼就沒有忍?」

  「你不要怪她,西決。你媽媽她只是一時衝動,後果比較嚴重而已。她在天有靈,早就後悔了。你一定要相信這個。」

  夜已經很深了,唯有在這樣的時候,往日的對白才會如此清晰地被回憶起來。包括語氣微妙的變化,包括一些偶然的停頓,包括那些句子和句子之間隱約的呼吸聲。我把這些都告訴了鄭南音。這個過程很仔細,也很艱難。我猶豫過,要不要跟鄭南音描述鄭東霓的惡行,但是最終我還是覺得應該說。既然我已經決定了把小叔的故事講給她聽,那麼她有權利知道所有的情節。

  她安靜了很久,然後說:「東霓姐姐那麼做,一定有原因的,對不對?」她抱緊了膝蓋,像是怕冷。

  我誠實地說:「我不知道。」雖然有原因並不代表可以被原諒,但是我還是會原諒她,她做任何事,我都會無條件地原諒她,當然包括她說我是寄人籬下的奴才。

  「那後來,小叔和東霓姐姐是怎麼和好的呢?」

  「自然而然地,過了一陣子,就變得跟往常一樣了,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樣也可以啊。」鄭南音困惑地說,這可憐的孩子腦袋裡估計是從來沒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裝過這麼多的事情,一時間轉不動,也是正常的。

  「為什麼不可以。有時候,只要大家都願意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那就是真的什麼都沒發生過。」

  「像繞口令。」她嘟噥著,一邊抻著她的裙子的下擺,麥兜呆頭呆腦的臉被拉長了,變成了一個類似哈哈鏡裡的表情,「不過,我不會因為這件事情不喜歡東霓姐姐的。」

  「當然,我也不會。」

  「小叔他真的那麼說過嗎?他說那個女孩子一定也受了很多苦?」她的大眼睛在暖暖的燈光下面凝視著我,即便她目不轉睛,她的眼睛裡也似乎總有水波在精妙地蕩漾著,「他們兩個人好可憐。」她惆悵地說。

  我微笑。

  「真的。」她認真地歪著腦袋,「我自己戀愛了以後,才知道,不管怎麼樣,兩個人相互喜歡都是難得的事情。被別人這樣對待,他們真的很可憐。」

  「咱們過去的小嬸一定不會同意你這種說法。」

  「我討厭她。」鄭南音惡狠狠地說,「我才忘不了,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奶奶病危了,大家都得每天輪流去醫院。我媽媽就讓我每天中午去他們家吃飯。她只有當著我爸爸媽媽面的時候才會對我好。要是只有我們倆,我不聽話,她就過來使勁擰我的屁股。難怪小叔不喜歡她了,她心腸歹毒。」

  「我同意。」我捧著笑疼了的肚子,說,「現在你要去睡覺。」

  「我都有點不敢和東霓姐姐睡一張床了,突然覺得其實我一點都不瞭解她。」她站起來,光著腳丫往門口走,轉過臉,「哥哥,我現在是不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和你一起睡?」

  我簡練地回答她:「滾出去。」

  關上燈,在周遭的一片黑暗裡,我才想起,我還是有個細節,忘記了告訴鄭南音。那是在我和小叔那場非常重要的對話之後的事情。我似乎說過了,整整一個學期,拜鄭東霓所賜,小叔收不上來任何一本作業。我們學校每到學期末,都會在每個班隨機一部分人,檢查他們的各科作業本的批改情況,也就是說這項檢查針對的不是學生,是老師的日常工作。所以,沒錯,隨著例行的抽查日逼近,小叔會有麻煩。

  但是小叔一點都不在意。他只不過是再也不提收作業的事情。就好像批改作業這件事,自然而然地不再是他的工作。可是他沒有想到,在檢查日到來的前一天,他的辦公桌上,突然多出來一疊又一疊的本子。習題,周記,作文……仔細數一數,大概占全班人數的一半。我問小叔,他知不知道這一半的人是被誰團結起來的,他說,這不重要。

  那天,我徹夜留在小叔那間小屋裡,幫他趕工。我來負責看那些有標準答案的習題,打鉤或者叉,然後寫優良中差,唯一比較頭疼的是需要捏造一下日期來掩蓋前兩個月的空白。小叔負責看周記和作文,我跟他說,差不多就好了,用不著每篇後面都寫評語,小叔笑笑,搖頭。那是一個充滿了希望的通宵達旦,看著曙色一點點染白了骯髒的玻璃窗,我覺得眼前這些堆積的本子代表著一段新生活開始的希望。而小叔,他寫的評語未必很長,卻字字珠璣。他的臉一點一點地紅潤了起來,他的字永遠都是那麼漂亮,看不出來徹夜無眠的零亂潦草。我怕是一輩子也寫不了那麼好看的字。然後他長長地歎息一聲,就像是一個煙癮犯了的人深深地把一口煙吸進肺裡那麼心滿意足。

  其實我一直在盼望著,我希望能在這一堆堆的本子裡,找到一本,上面寫著鄭東霓的名字。我知道,小叔心裡其實也在這麼盼望著。我們心照不宣地等待著,就像兩個在火車站接站的人。一個個無關緊要的名字從我們的手指間掠過去,未批改的那疊本子越變越薄,我們一起期待著那個息息相關的人,希望「鄭東霓」這三個字會在越來越渺茫的希望裡浮出水面。

  但是我們終究沒有找到。沒有辦法,鄭東霓她就是這麼狠,她一直這樣。

  一直如此。好比——那一年。

  那一年我高中畢業,我說過了,我並沒能考上我想去的大學。三叔當時想送我出國去念書,其實他和三嬸已經開始在做相關的諮詢了。但是我不肯,我說我不想去,我還說我去上這個大學沒什麼不好,我很喜歡物理這個專業。

  然後,鄭東霓從新加坡回到龍城來。

  她帶我去咖啡廳,叫我隨便點飲料。那是我第一次去這種地方。若有若無的音樂聲中,我們彼此有些不自然地看著對方。「你看上去總是那麼小,你什麼時候能長大一點呢?」她習慣性地嘲弄我,按滅了煙蒂,過濾嘴上留著淡淡的唇膏印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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