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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喝一壺茶,配幾樣精緻的淮揚點心,本來晚上吃得挺飽,可是那些點心做得很漂亮,味道又好,不知不覺又吃了不少。她籲了一口氣,說:「這樣的地方你怎麼找到的?」

  「上次公司在這裡開高管會。」他笑著告訴她,「一幫老外覺得這裡安靜,就在正對著園林的會議室裡,大講特講對沖基金和東南亞貨幣體系。在場除了我還有一個中國人,他對我說:『焚琴煮鶴。』我說:『是,這樣的好地方,應該帶著喜歡的人來。』」

  再多話都是多餘,白茶淡淡的香氣氤氳,評彈的聲音很好聽。蘇州話字字香糯,可是半句也聽不懂,叫了服務員來問,才知道是著名的《再生緣》。

  「我們兩個也是焚琴煮鶴。」文昕不由得笑,「唱了半天都不知道在唱什麼。」

  他卻另起了一個話題:「會滑冰嗎?」

  當然會,小時候冬天黃河會凍得結結實實,還有水塘,那時候一幫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去滑冰。放了學就背著冰刀,成群結隊去滑冰,那時候花樣很多,除了比賽誰滑得最快,還比賽誰最會轉圈,誰能像電視上那樣,滑出各種各樣的花式。

  她向他講起家鄉的冬天,講起那些河山滑冰的趣事他聽得津津有味。

  大學畢業後她就再沒滑過冰,他慫恿她:「今晚要不要試一試?」

  「啊?」她駭笑,「沒冰刀,再說這裡哪能滑冰?外頭池子裡?」

  「酒店肯定有冰刀,咱們去公園的湖裡,這時候湖水一定凍結實了。」

  她覺得很好玩,像小時候老師家長再三恫嚇,說會掉進冰窟裡,可是大家還是偷偷地去滑冰,有一種犯法似的快樂。酒店另外有一道隱秘的門通往公園。這時候公園已經情場關門了,不見了遊客,四處只有寂寞的路燈。他們拎著冰刀溜進去,開孔器凜冽,地上仿佛有霜,走了一陣子,文昕才發現原來那不是霜,而是月光。

  城市裡很少看見天際線,可是這裡卻靜得仿佛另外一個世界。遠遠已經看見冒著寒煙的湖面,還有繞著湖的柳堤,瓊樓玉宇一般的雕樑畫棟,都浴在月色裡。除了他們,再看不到任何人,整座皇家園林似乎都已經睡著了,他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替她包住頭臉。

  細膩的開司米很柔軟,有淡淡的茶香,和一種薄荷般清涼的香氣,文昕覺得很溫暖。

  他所:「我先下去試試。」

  「會不會有冰窟?」文昕因為臉被圍巾給蒙住了,所以說話也嗡嗡的,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擔憂地看著他。

  「不會。」他仿佛挺有把握,「什刹海都有好多人滑冰,這裡一定也挺安全。」

  他在冰面上走了一趟,襯著遠遠山嵐的背影,人是冰雪世界中的芥子,遠遠看到他回頭沖她笑:「下來吧,挺結實的。」

  文昕好久沒有滑冰,剛下去就差點栽了一跟鬥,幸好梁江拉住了她的手。他沒有再放手,兩個人牽手在冰面上滑行,像是兩顆自由的流星。抬頭望去,天空幽藍,月亮是一痕白色的殘巨玦,寒氣湛然。風割在臉上像刀子一般,可是心裡卻是暖的。

  他說:「要是有音樂就好了。」

  「要不用手機?」她也覺得挺快樂,快樂的時候總希望有音樂。

  「我手機裡全是默認鈴聲。」

  「沒關係。」她掏出手機,摘下手套,然後聯上網路,迅速地下載一首彩鈴。手機播放的聲音很小,可是這樣安靜的深夜,也足夠了。

  他同她開玩笑:「明天送你一部山寨手機,聲音會更大些。」

  旋律響起一遍又一遍,他問她:「這首歌真不錯,叫什麼名字?」

  她稍微停了一會兒,才告訴他說:「《星光璀璨》。」

  幸好他沒有問起,是誰唱的。

  唱歌的人仍舊平捲舌不分,聲音並不像專業歌手那般訓練有素可是卻仿佛有種魔力一般。

  「你是我的星光,我的天空因你而璀璨……」梁江說道,「歌詞寫得真好。」

  她抬頭仰望,沒有星星,天上只有一輪冰輪,清清冷冷的光輝籠罩大地。四面是冰盆似的山水,他們慢慢地在冰面上滑行,腳下冰刀發出細碎的響聲,像是一種呢喃般的低語。冰刀劃過冰面會留下淡白的痕跡,經歷過往事的心裡呢,會不會也深深淺淺,刻下那些印痕?那麼有沒有辦法,將所有的痕跡,全部都抹去?

  遠處傳來腳步聲,隱約可以看到手提燈一閃一閃,從密林後露出來,像是一隻太過明亮的眼睛,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問:「會不會是保安?」

  「唔,捉住我們會罰我們把整個公園大嫂一遍。那慘了,掃三個月也掃不完。」

  她瞪了他一眼,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

  結果提燈而來的是酒店的服務員,擔心他們太冷,所以拿來幾件很長的羽絨服。

  他們上岸去套上羽絨服,呼出的大團大團的白汽幾乎要凝在眉毛上,才覺得真的很冷。尤其這樣的夜班時分。他說:「咱們回去吧,太冷了。」

  她看到服務員手裡還有意見羽絨服,不由問:「還有人在這裡滑冰?」

  「是。」服務員微笑,「還有位先生,在橋那邊。」

  「莫道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梁江喃喃地說。文昕知道這是《陶庵夢憶》中的一段話,不由得道:「咦,你還讀過《陶庵夢憶》?」梁江笑著說:「難道你以為我是假洋鬼子?」接著對她說,「來,咱們去看看,還有誰跟我們一樣,零下十幾度的三更半夜,在這裡滑冰。」

  走了很遠才看到果然還有一個人,獨自在冰面上滑行。那個人技術很好,雖然花樣甚少,只是滑到橋下便立刻折返。但文昕一看他轉身的動作,便知道這個人一定受過專業的訓練,仿佛行雲流水一般,揮灑自如。

  梁江也覺得服氣:「這才叫滑冰啊。」

  運動的美充滿力量與張力,冰刀刷刷地輕響,而那人獨自在冰面上,仿佛自由自在,又仿佛超然世外,又偏偏與這山水月色渾然竟成一體。他們三個人站在岸上不知看了多久,那人才緩緩慢下來,轉身朝岸邊滑過來。

  梁江伸手鼓掌,文昕和服務員被他帶動,也拍起巴掌來。冰上那人甚有風度,遠遠按著胸口一鞠躬,仿佛是在謝幕。

  上岸來文昕才發現他戴著專業的滑冰帽與口罩,服務員替他穿上羽絨服,他才開口:「求婚成功了?」

  文昕直發怔,梁江也怔了一怔,那人才覺得有點尷尬:「啊,不好意思,我剛才遠遠看到你們在那邊說話,還以為他是在向你求婚。」

  梁江不由得笑起來:「這個地方確實適合求婚。哎呀,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這個地方確實不錯,不過我上次在這裡求婚,被人拒絕了。」那人爽朗地大笑起來,雖然戴著口罩看不到嘴角,但是他眼睛中滿是笑意,「後來我覺得,是因為這裡太冷了,雖然夠浪漫,可是不夠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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