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香粉 | 上頁 下頁
一〇


  粉性即是人性。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對香粉的選擇體現了我對藍心月性情的認知程度和水準。我從不評價一個女子的性情,香粉即是我的回答,我從未錯過。

  香案上的熏香爐裡沒有燃著熏香,房間裡奇靜無比,我拿起一個玉盅一連串地碰下去,聲音像某支樂曲,充滿了神秘的孤寂。我開始專注地用金匙在九隻玄色玉盅裡調香,金匙碰撞玉盅發出清脆的響聲。我一隻只嗅著玉盅,每嗅過一隻便用素巾蘸了清水捂住鼻子,深深淺淺地作著呼吸。

  我把一隻只玉盅沉在一個透明的水罐裡。罐裡的玉盅被一團渾濁的水淹沒。

  調香案上只剩下一隻玉盅。我的手慢慢伸向那只玉盅,把裡面的香粉倒在一隻漂亮的瓷盒裡,提筆寫了「月瘦如眉」在檀木盒蓋上,最後把瓷盒放進精緻的木匣中。

  紗簾外面的蕙蘭輕輕晃動,仿佛是剛才這場香事的惟一聆聽和見證者。我隔著紗簾看它,突然變得傷感起來,撩開紗帳走到琴台前。

  二十五弦的箜篌被一塊偌大的銀色錦緞覆蓋,我突然覺得再美的東西被遮掩,也只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夢,於是陡地扯開上面的錦緞。錦緞高高飄起又回落,最後又蓋到我的頭上,我想,我的模樣一定像個乞求著什麼的孤獨幽靈。

  我慢慢扯下錦緞向後扔去,錦緞鋪展在身後的椅子上。我席地而坐,伸出修長的雙手反復看著,又緩緩讓它們摁住琴弦。我心裡的女子在哪兒呢?我想為你彈奏,你卻不來我的世界裡聆聽。

  一陣風把窗戶吹開,幾支蠟燭熄滅。青煙嫋嫋中,半明半暗裡綻開的那串蕙蘭搖曳著。一瓣蕙蘭飄落,臥倒的姿勢神秘莫測。

  [6]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六 上午

  這天是藍心月的生日,我和她在涼亭上隔著一張石桌而坐,眼前是美酒佳餚,頭頂上是重霧深鎖的太陽,一些能看清顆粒的潮氣在我和她之間漫步,像是有什麼玄機。

  這個時候,我並不知道藍玉家有不少朝中官員和軍中將領聚會,在商討如何斬殺朱元璋,我更不知道大駙馬柯桐和錦衣衛的曹雲已派軍卒秘密包圍了藍府。

  藍心月愛不釋手地拿著白瓷香粉盒,檀木套盒放在桌上,「月瘦如眉」四個小篆清晰可見。 藍心月深呼吸後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開香粉盒,湊到近前聞著。

  良久,藍心月幽幽地歎道:「心月聞到一種溫軟夾裹的清冽之氣,它似花香又與花香不同,初聞令人心神一蕩,再聞又覺淡而無味,方覺詫異忽又覺得全身已在縹緲的餘香之中了。公子,這是花香嗎?世上有這種花香嗎?它是什麼花?心月平生從未聞過。」

  「『月瘦如眉』以七十九種花蕊做粉基,配以九種花霜又用寒玉冰缽研製,自然有一股空朗的清冽之氣,我擔心小姐嫌寒氣過重,特意加了去年七月的莎根調合。」

  藍心月驚異地看著我,輕聲道:「呀,世間再也沒有比作香粉更奇妙的事了。」

  「識香如同視物,就像現在,你縱是看不清遠處的一切,但它們依然存在,這便是小姐初聞香粉心神一蕩,而後又覺淡而無味,最後又覺全身已被餘香纏繞的道理。」

  「心月知道公子粉性如心性的說法,這香粉怎麼代表我的心性呢?」

  我望著那彎月亮說:「你看,它細弱卻犀利無匹,儘管世間萬物罩在一片朦朧之中,可是有誰能避過它呢?我的意思是說小姐心裡……深藏著一種不為外人所知的……鋒芒。」

  藍心月初時驚訝,很快鎮定下來:「公子的話似乎有一種禪意。」

  「不,是深意。籠罩一切,又不讓每一個被你籠罩的生靈受傷,這是一個人的博愛,也是所有認識你的人的大福,望小姐日後多多體會。」我說完盯著藍心月,藍心月有些心虛,片刻間若無其事地微微笑了。

  藍心月果然聰明,即使在尷尬的時候也會想出化解之法。她看著我的手,淡淡一笑:「公子,心月一直有個困惑,還請不嗇賜教。」我正色道:「但說無妨。」

  「心月一直不明白,公子為何只給美人做香粉呢?世上的女子美貌者畢竟少數,如果真若鳳毛麟角,公子一生豈不是無事可做?」

  「小姐此言差矣,在下不是無事可做,而是事有所專。研香和聞香最關鍵的是什麼?你也許會說是這個人的鼻子,可是對我而言,鼻子只是辨香而已,而心才是把辨到的香味表達出來的源頭。你的心是乾淨的,你要做的香才神聖,你的心是骯髒的,做出的香也齷齪,你明白嗎?開始的時候我很困惑,為什麼我用乾淨之心研出來的香要給惡俗的人用呢?後來我才明白,這才是人生的原味,不是你用香嘲笑了她,就是她用香侮辱了你,因為這也是香的功能,它不僅僅詔示著風花雪月,還意味著殘酷。」

  「公子害怕殘酷?」

  「不,我只是討厭製造殘酷的人。」

  「公子方才說到不願意為惡俗的人研香,美人之中有嗎?」我淡淡一笑,機智地說:「小姐即是美人,這要問你自己。」藍心月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再次陷入尷尬。

  一個婢女走過來朝我和藍心月施禮:「小姐,將軍叫您去一下,說是朋友們都來了,讓您過去見禮。」藍心月為難地看我一眼,我禮貌一笑準備告辭。

  「公子別走,心月去去就來,心月……還有重要的話對公子講。」藍心月情急中拉住我的手。「改日吧。」我禮貌地拉開藍心月的手,淡淡一笑。

  我徑直走開,將藍心月遺憾的目光留在身後。

  我惦記著再見那個神秘女子一面,趁藍家為藍心月過生日時機,又來到了那座低矮的耳房門前,而且我的身後是一團比重霧更濃的紅色香甜氤氳。這是蟈蟈的主意,他說為了不讓那個婦人聞見我身上的香味,可以用兩種辦法,一是我把身體洗到沒有任何香氣,二是把香味弄到瘋狂,讓她無處躲藏。我選擇了後一種辦法。

  我在幽徑後面的修篁邊四下看著,那團紅色氤氳從水塘和小竹林裡飄過來,漸漸將房屋籠罩。我心懷餘悸,因為我斷定那婦人是神秘女子的母親。

  時辰不大,那婦人果然開門出來。她驚恐地看著飄在眼前的氤氳,再扭頭看到氤氳的來處,突然縮回屋裡。我正擔心她躲在屋裡永不出來,那樣我便沒有機會和神秘女子接近,僅是片刻,她拿著蒲扇沖出來拼命扇著眼前的紅色香霧。她的動作有些氣極敗壞,氤氳越來越濃,直到看不清她的身影。

  良久,我幻影般從修篁邊走出來,這時房前的氤氳淡了許多。地上放著一把蒲扇,我撿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房門關著,我大著膽子一步步向它走近:「小姐,可否出來一見?」

  屋內沒人應聲,卻陡地響起簫聲,我猜想那婦人一定不在屋內,不然一定會沖出來把我趕跑,於是堅定地把門推開。簫聲陡地大起來,我站在昏暗的燭光裡。

  神秘女子依然是個背影,她在燭前吹簫,神態旁若無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