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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簫聲又響的時候,我興奮地繞著水塘走,《陌上別》的音韻陪伴著我的腳步。我走到水塘邊,簫曲接近尾聲。我向對面竹林深處看,裡面傳出她的輕聲吟誦:

  空庭寂寂,簾卷幽香細。柳色淺,花蔭碎。燕斜波影近,鴨憩春池碧。嬌慵 甚,閑來倦向黃昏倚。
  一片橫塘水,幾度憑欄意。芳草遠,斜陽醉。弄弦歌宛囀,顧影衣清媚。人去後,相思如縷無從寄。

  昏暗的竹林裡,我看到她背光而坐,只有手邊露出的半管洞簫閃著幽光。我恍惚地聽完吟誦,低首輕輕一歎,一闕《天仙子》脫口而出:

  小院清秋聽夜雨,衰颯寒桐知幾許?人生聚散總匆匆,天涯旅,芙蓉浦,又是西風愁起處。
  一瓣心香蘭麝吐,舊日山盟應記取,裁成紅箋未成眠,殷勤語,離別苦,挑盡銀燈天欲曙。

  她站起身來扭頭看我,可是竹林裡太過幽暗,我無法看清她的容貌。「好一個相思如縷無從寄,林一若為尋知音而來,請小姐現身一見。」她一直沒有說話,我只好大著聲音說。竹林裡的她沒有應聲。

  「小姐要拒我于竹林之外嗎?」我等待片刻又說,「小姐的才學令人敬佩,只是你的冷漠讓人不敢恭維。」她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把身形移動得離我越遠。

  「沒聽見我的話嗎?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厭惡香粉,為什麼會吹《陌上別》?」我緊緊盯著她隱身的地方,著急地大喊。竹林內始終沉默。半晌,我遺憾地走開。其實,我若多等些時辰肯定會看到她,因為我走之後,她肯定會踩著玲瓏碎步從昏暗的竹林裡出來,她肯定會抬頭看看太陽。我猜想,能把一首詞吟到疼痛的女子,她看太陽的時候,眯著的眼裡一定是曠世的憂傷。

  第二章

  我需要回憶,需要用支離破碎的意念填滿空空蕩蕩的大腦,然後再用迷蒙的目光搜尋眼前發生或者即將發生的一切。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給我帶來啟迪和暗示的景象,哪怕是一片早衰的樹葉漫不經心地在水面上的飄落。

  其實,我對回憶的渴望與衝動都源自於對香味的感知。因為只有在各種各樣的香味裡,我的意念才肯遲疑地呼吸起來,像一條瀕臨幹死的魚又被扔回水中,享受著經歷了磨難的幸福。

  時間太久了,我的腦殼和發黃的蠶繭一般無二。我總想把糾纏其中的東西宛若繅絲一樣拽回到身體內部或記憶深處,可我無法把那些動輒斷裂的線頭重新打上一個固執的死結。這使我感到異常恐慌,我的記憶有著整整一百年的空白。沒有這段回憶,我不能沿著前生的道路尋到後世,更不能從後世得到超生。

  隔年的種子不會發芽,我不能讓本該年年復蘇的生命荒蕪。

  我的前生在哪裡?我活著的時候是怎樣一個人?我的後世又被誰放逐到了何方?儘管這種回憶和尋找那麼艱難,但是還有什麼比重生的渴望更能讓一個鬼魂不顧一切?

  讓回憶找到我的前生。

  讓前生告訴我的後世。

  讓後世給我超生的可能。

  很多時候,我的回憶常常被莫名其妙的恐懼打斷。這種恐懼以泰山壓頂的姿勢撞來的時候,我痛苦到不能自拔。痛苦的原由是因為遺憾,恐懼的原由也是因為遺憾。

  我是一個對遺憾極度恐懼的鬼魂?

  難道我的前生或者後世到處都充斥著遺憾?

  在我的想像中,我可以沒有貌美如花的情人,但不可以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我可以沒有太多的酒肉朋友,但至少會有一位至真至純的知己。那麼,我的遺憾從何而來?我曾不止一次竊想這種遺憾與我的生命無關,甚至多次中斷為何成為一個水鬼的猜測。

  我為何成為一個水鬼?那些遺憾深埋在我生命的哪些地方?回憶和重生一樣難於上青天,但我不能因為恐懼和怯懦喪失和剝奪了重生的權利。

  現在,對於遺憾的恐懼又在心頭作祟。但是,我必須讓回憶的閘門打開,哪怕它把我的生命沖到蠻荒,哪怕它把我的生命埋於岩層之下。

  [1]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三 清晨

  掬霞坊的大門永遠比別的店鋪開得早,林蟈蟈也永遠是第一個從鏤花門裡出來,拎著那個紅漆木桶在地上潑水。紅漆木桶是我的敵人,因為林蟈蟈永遠把它當成我從不做活的證據。我的手除了摸盛香基的玉盅,不屑於碰這些粗器,這是我的原則。

  素兒是我母親貼身的丫環,她喜歡蟈蟈,時常去店鋪裡幫他賣香品。此刻,她拿著撣子出來撣窗櫺和燈籠上的塵土,不時地偷看這個把瓢裡的水潑成雨點的背影。

  林蟈蟈或許知道素兒在看她,於是故意放下水桶到她身邊拿掃帚,若無其事地抽了抽鼻子,很隨意地說:「素兒,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

  「真的?我用了……」素兒顯得很高興,忽然又板起臉,「騙人,你根本就聞不見味道。」林蟈蟈尷尬地擰擰鼻子,情緒很低落,因為素兒說到了他的痛處。

  素兒看他喪氣的樣子,輕輕推了他一把:「虧你還是男子漢,像少爺那樣的奇才全天下不才一個?別說聞不到,就是吃不出香來,我……我也不嫌棄你。」素兒的一句話忽然讓林蟈蟈想起什麼:「唉呀,我差點忘了,少爺叫我提醒他去藍將軍府。」

  素兒和林蟈蟈同時往店鋪裡走,迎面險些把我撞倒。林蟈蟈扶了我的胳膊,討好地笑著:「少爺,沒事吧?」我知道他想跟我去藍大將軍府見識南京第一美人的容貌,故意逗他說:「沒事,今天起得早,我到河邊走走,一會等我回來吃飯。」

  林蟈蟈不知是計,不再提跟我到河邊的話,我隨即走出來直奔河邊。我想去河邊李家的飯鋪裡吃豆腐澇和鴨肫,這兩樣東西是我的至愛。

  [2]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三 上午

  侍女鹿兒引我走到藍大將軍府的客廳門口,她的身上散著劣質香粉的味道。

  我走進客廳,雖然很隨意地坐著,卻不肯把身上這襲白衣弄皺。上面手繪幾杆瘦竹,還有旁邊的題詩、印章,和瘦竹氣韻合一,這是我的手跡。鹿兒忙著沏茶時偷偷看一眼我身上的衣服,眼神裡滿是敬佩、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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