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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儘管自己迫於無奈給局裡遞交了請調報告,但是要去春風廠與馬涼麵對的現實一直像一個惡夢一樣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甚至連睡覺都不能安寧。是呵,他畢竟無法心安理得地將馬涼屁股下的那一把廠長的交椅拿過來讓自己坐上去,只要一想起馬涼曾經替代自己,曾經無怨無悔地在北大荒黑土地上度過了漫長的十個年頭,他便痛苦得不能自己!這些日子,他一直深陷在痛苦自責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呵,兄弟,那火紅年代的兄弟之情呵,雖說不能比做山之高海之深,卻也一樣地能掀起千層浪,一樣地能刺破青天呵!去春風廠,坐廠長位,這簡直與莎士比亞戲劇作品中的兄弟爭奪國王寶座一個模樣呵,在今天,在任青的身上,居然會發生古之弑兄奪位的故事?不不不,誰都不能夠對兄弟下手呵……

  轉機出現在他這次出國談判中。小勞克斯圖于春風廠原是他爺爺的產業,加之與何勁博士的家族友誼,因此有意投資參股,將春風廠的「引進項目」分廠聯手搞成一家合資企業。但他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必須讓春風廠總廠與分廠脫鉤,無論怎麼說,春風廠總廠已是一個不容置疑的包袱,誰都不會背負著包袱前進的。換言之,即小勞克斯只能與分廠合資,而不願與總廠聯營。所以,小勞克斯希望任青回國以後,儘快地將分廠獨立出來,成為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獨立經濟核算的經濟實體。如果能進行到這一步的話,那麼小勞克斯不僅將投資參股搞合資企業,而且會鄭重其事地向有關方面提名任青擔任中方總經理。

  這樣的提議實在太具誘惑力了。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完全能夠滿足任青的「下去幹一番事業」的勃勃雄心。然而,這中間卻有一個大大的蹊蹺所在,那就是任青根本無法向局裡提出「讓分廠獨立」的請求,他沒有任何理由。總不能一會兒在請調報告中主動請纓去春風廠擔任廠長,一會兒又出爾反爾地要求不去當廠長而只想做分廠的廠長吧?儘管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卻偏偏依然一籌莫展。

  誰都無法料到,救星居然出現了!

  這救星不是別人,恰恰便是馬涼。說得具體一點,就是大報小報全都報導了的「馬涼不能走,春風廠不能沒有馬廠長」的消息和特寫。

  任青一見到那篇占了大半個版面的特寫,就差一點從心底裡發出一聲冷笑。又有誰能保證,這麼一個新聞發佈會這麼一個記者提問這麼一個全廠職工的呼聲,就一定不是你馬涼深思熟慮之後精心策劃的一個謀略?無獨有偶,它發生的時刻恰恰是在局組織部長找自己談過話以後。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馬涼肯定不是消息閉塞之人,其時,他雖然已經知道了柳局長與春風廠的淵源,但仍!日不願意相信柳局長這樣的人會與馬涼有什麼「熱線」電話聯繫,不過那些局長辦公室的小秘書就不敢打保票了,「互通有無」官場秘聞本就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不管怎麼說,馬涼的這一步棋確實下得漂亮,足以令任何想去春風廠欲將馬涼取而代之的人望而卻步。是的,他在春風廠的地位已是至高無上、不可動搖了。本來嘛,他在春風廠就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老土地了嘛!然而,「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馬涼千算萬算的妙著,居然正中任青的下懷,使他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難題不費吹灰之力便隨風化解了,豈不令任青額手稱慶?

  走在回自己辦公室的路上,任青的心情如雨過天晴,有一種無可名狀的輕鬆。

  他知道,自己若是頂著一頂廠長的烏紗帽到春風廠去,保不准便是一場龍虎鬥。他慶倖的是起碼在去春風廠這件事上再也用不著這般劍拔弩張了,也許便能「和風細雨不須歸」。唉,說到底,不就是被迫無奈地借一方「分廠」的土地落腳謀生嗎,想來馬涼也不至於絕情到翻臉不認人吧?講句心裡話,自己之所以沒有堅持一定要去春風廠擔任廠長,完全是出於兄弟情結,下不了這個手呵!看起來,「十年北大荒」的這個人情債恐怕一輩子都還不清了。要不是這一點的話,自己還是能夠放手一搏的。局組織部長決不會輕易找人談話的,組織上有定論的事情又豈是「臨時決議」所能隨意否定的,只不過是稍稍緩和一下罷了,待得風頭一過,組織決定還是要不折不扣堅決執行的。在局裡都工作這麼多年了,還能不知道這些原則性的東西?可是如今,自己畢竟很大度地放棄了,應該說是非常對得起馬涼兄弟了,但願馬涼能夠體諒到自己的這一番良苦用心……

  任青邁著輕鬆的腳步回到了辦公室。

  有一點是任青所未能想到的,局裡第二天就下達了紅頭文件,正式任命馬涼為春風機械廠廠長,任命任青為春風機械廠副廠長兼分廠廠長。

  在任命任青去春風廠的同時,很好看地去掉了馬涼頭上的那個「代」字,看來柳局長搞平衡運動還是挺有水準的,屬於超一流的「全壘打」。

  這就是任青給柳局長下的定義。

  3

  申銀萬國證券公司交易大廳。

  無數雙眼睛緊緊盯著牆上「股市行情」的彩色顯示幕,居然無人發出半點聲響,那情景直如大戰前夕,緊張得連呼吸都屏住了。

  彩色顯示幕上的數位在一行行飛快地變化著。

  終於有人支援不住了,冷丁「哇」的一聲掩面奔出了交易大廳。

  沒有安慰,沒人勸解,一任那「哇」的尾聲在大廳裡久久迴響。

  不知過了多久,猛聽得有人狂嚎了一聲:「完了,完了,我徹底完蛋了……」

  何秋草滿臉頹喪得直如抽筋一般。良久,他終於緩緩地垂下了頭,木然地向大廳外走去。

  廳外,大雨如注。

  何秋草視而不見,神情恍惚地邁進了雨幕中。

  片刻之間,何秋草已渾身上下被雨水打得透濕,如落湯雞一般。

  他忽然仰面向天,爆發出了一聲顫抖的慘呼:「輸了,我他媽的真的輸了!」

  大雨滂沱,疾風怒號,只一瞬便淹沒了他的狂呼大喊,壓根連一絲兒痕跡都沒留下。

  這時候,只有這時候他才真正明白了股票市場的天性就是反復無常翻臉無情。它可以讓你在須臾之間直上雲霄九天,也可以讓你在彈指工夫直落萬丈深淵。沒有一家保險公司願意接受股民們的投保,一切全看你的運氣能不能「額角頭碰上天花板」了——這就叫做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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