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月不知心底事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事已至此,葉騫澤在哪裡還重要嗎?假如他活著,在世界上另一個沒有向遠的角落生活了四年,四年啊,她何苦再去打擾?假如他死了……人總要死的,這樣也好,不正是她想要的嗎。這幾年,她不舍不棄地焦灼地尋找,她需要的只是這個尋找的過程,至於結果,已經不重要了。

  就讓他失蹤下去吧,生也好,死也罷,都算了,對於這個男人,她愛也愛了,恨也恨了,現在就放了,到老到死都不要再遇見,這是存在于向遠和葉騫澤兩人之間最後的慈悲。

  而那段錄音,陳傑自詡為「生意人」,錄音就是他的籌碼,即使他把這個籌碼掀了開來,向遠說過,她早已經不怕報應。

  向遠離開茶餐廳,走出了很遠,店員追了上來,說她沒有埋單,她自己都笑出聲來,牽動臉上的傷口,撕裂的疼。

  之後,她去了左岸,章粵的地盤,那個自欺欺人的幸福女人依舊在夜色中嫵媚動人,她對向遠說,「像我這樣喝一杯,舉手,仰頭,張嘴,下嚥……一分鐘,誰都沒有你幸福。」

  向遠說,「描述得像吸毒似的。」

  可是她照做了,她極不愛喝酒,但生意場上打拼,鮮少離得開這個,前幾年是能免則免,這幾年,隨著江源的日漸壯大,需要她端杯敬酒的機會已經不多,別人舉杯過來,她笑笑,抿一口水也是一樣的。

  可這晚,她規規矩矩地按照章粵的步驟——舉手,仰頭,張嘴,下嚥……幸福是否會如期而至?

  不知第幾次重複那個動作,章粵怪聲怪氣地笑不斷傳來,向遠托著腮,看她肆無忌憚地用眼睛占著一旁那個年輕男子的便宜,「……勁瘦勻稱,臀翹腿長,天使面孔,魔鬼身材,長大了,差點認不出來,很正點,我很喜歡……不如跟姐姐喝一杯?」

  在這樣的光線中向遠都知道那個年輕人紅了臉,他拿過了向遠的杯,猶豫著跟章粵的酒杯碰了一下。

  章粵這女人不依不饒,斜著眼睛說,「不行,除非你跟我交杯。」

  向遠抿著嘴邊看好戲邊笑,那個年輕人卻看了她一眼,拿起旁邊喝得只剩三分之一的伏特加,嘴對著瓶口,一口氣喝幹了裡面的酒。

  「姐姐,可以了嗎?」

  他對章粵說話,手卻來拖向遠,向遠也不掙扎,讓他拽著自己的手離開,反正她等了很久,章粵說的「幸福」也沒有出現。

  「哎,從我這裡把人帶走可沒有那麼容易。」章粵一隻丹蔻嫣紅的手挽住了那個年輕人的胳膊,向遠也沒看清他怎麼閃身,瞬間擺脫了章粵。章粵在身後笑著喊,「向遠,你陪我指甲,一只要用一棟樓來換……」

  他們回到了葉家,楊阿姨來開門,臉色怪異得像吞下了一支鸚鵡,向遠其實並不需要誰的攙扶,多謝這些年應酬的「鍛煉」,這一點量她還是有的。

  當她站在那張遼闊無邊的床前時,有片刻的猶豫,這張全世界最孤單的床,過了一會,她認命地伏了下去,面朝下地趴在枕上,只要醒過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但是,新的一天跟舊的一天又有什麼分別?

  半夢半醒間,一雙熟悉的手落在她兩肩。攏開她散落的長髮,輕柔地按壓著她的肩膀和脖子,那恰到好處的力道,如同為她心中的渴望而生,向遠低低地喘了口氣,閉上了眼睛。眼角竟然是久違的潮濕,那潮濕是她心中日漸荒蕪的左岸久旱後的露水。

  他也知道她累了。

  向遠抬手覆在那雙手的手背上,像從前那樣,那雙手的輕按會變作最溫柔的摩挲,這曾經是她心中最甜蜜的默契。那雙手的動作停了下來,卻僵在那裡,遲疑不前。向遠微微翻轉過身子,含糊地問了句,「你怎麼了,騫澤。」

  那雙手抖了一下,迅速地縮了回去,向遠的神志如被當頭的一道閃電照得透亮,她大驚失色地翻身坐了起來,「葉昀?」

  葉昀坐在床沿,背著雙手,眼神倔強卻有些受傷。

  「謝謝你,我現在沒事了。你出去吧。」向遠低頭咳了一聲,尷尬無聲無息地襲來。

  葉昀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可這天晚上他沒有。

  「大哥有的我沒有嗎?他能給你的我難道不能給得更多?」他換了一個方向,半跪坐在向遠的腳邊,撐著雙手說,「我一直不明白,你嫁給他是為了什麼,他心裡的人不是你。他背叛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你等。現在他失蹤了,不會回來了,你還要等多久?你要拿一輩子給他陪葬嗎?」

  「這是我應該的。」向遠垂下了眼簾,低聲說。

  「你胡說!他給了你什麼……」葉昀緊緊咬著下唇,繼而說道,「他給過你關心嗎,給過你感情嗎?如果你要的是錢,向遠,我也姓葉,爸爸給了他的,我同樣也有,葉家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股份,產業,錢,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可以給你,只要你……」

  話還沒有說完,向遠就反手給了他一記耳光,「你也喝多了?說的是人話嗎?」

  她下手並不重,可酒精讓她頭痛欲裂,章粵這個騙子!

  這個耳光打碎了葉昀先前的強硬,他太容易在向遠面前敗下陣來,捂著臉頰,紅著眼睛,像一個心碎了的孩子。

  「走!」向遠別過臉去不看他。

  他卻哽咽著,強忍這眼淚,慢慢地,慢慢地伏下身去,用被向遠打得微紅的臉頰貼住她屈起的光裸的小腿,「不是人就不是人,我是小狗,但是我就是愛你,沒有人比我更愛你。」

  向遠的臉也不禁一熱,挪了挪腿,對著空氣苦笑著歎了口氣,她不是傻瓜,怎麼會不知道葉昀的感情。然而這些年來,他把這句話說出口,卻是僅有的一次。他真的就像一隻快要被拋棄的小狗一樣,緊緊貼著她,乾淨俊秀的一張臉無辜而委屈,襯映著她的殘忍。

  向遠心亂如麻,她不想這樣了,她應付不了那麼多了。

  「別拉著!」向遠用力抽出腿,朝葉昀的心窩不輕不重地就是一腳,想要把他踹開,卻被他打蛇隨棍上地抓住腳踝,再也掙不開。她差點忘了,他看似無害,卻遠比她有力道。她吃力地掙扎,想要從他手裡掙脫出那條腿,糾纏間,反倒如同小兒女的嬉鬧,平添了幾分曖昧的情愫,葉昀澄澈的一雙眼睛漸漸籠上了一層迷蒙的霧,手卻抓得益發的緊了。

  向遠急了,厲聲道:「你快點給我滾,別逼我把楊阿姨吵醒,你不要臉我還要。」她操起手邊一個枕頭就劈頭蓋臉的朝他身上砸。葉昀卻俯身去吻她的小腿,一邊喃喃地說,「為什麼不行?」

  葉昀驚人的舉動讓向遠反倒安靜了下來,腿部的戰慄一路蔓延著直抵心扉,他問,為什麼不行?

  是啊,為什麼不行?向遠已經分不清究竟是世界顛倒了,還是顛倒的只是她自己。她心底某個地方死了,可身體還活著,人還活著,四年多了,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個女人,她獨自擁有的一張大床無邊無際,別人都說,古老的傢俱有靈氣,它吸人精血,她就在葉家世代相傳的床上,一個人在衰竭,一點聲音也沒有,直到老死。

  她已經不再年輕,面容雖沒有多大改變,皮膚依舊緊致,可是微笑的時候,眼角已經有細細的紋路,也許她某一天從這張床上醒來,會發現自己已經白髮蒼蒼……她為什麼不能這樣,像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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