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美麗的女(6)_章元

六

　　5唐萌萌的出現，無疑將這次"經期"延長了。她只帶了一個隨身的小挎包，不是因為走得匆忙，就是因為相信她所需要的，我這裡都有。她的眼光還是很准的。看她那副懶洋洋的德行，我猜她一定是和她那個小男朋友吵架了。

　　我還記得我去過唐萌萌和她那個小男朋友在首都置辦的家。房子是租來的，在建國門附近，我去那裡給她送過生活費。房間裡面什麼都有，包括榨汁機和烤箱，價錢可想而知。她那個小男朋友是她的大學同學，典型的小無賴，就像是從《羅拉快跑》裡走出來的，無能又懦弱，一雙看似無辜的眼睛暴露他貪婪的本性。真不知道唐萌萌喜歡他什麼。

　　就為了這個不能完全稱其為男人的雄性動物，我曾和唐萌萌首度聯手，一起去找唐老鴨的律師，希望增加我們的生活費。唐萌萌每個月可以獲得兩千五百塊，唐老鴨規定的數目，我也是。那是我和唐萌萌唯一的一次合作，很不成功。

　　我的理由是唐老鴨每個月留給我的生活費根本不夠我去看望唐萌萌的開銷。那時我正和我的第五任丈夫文正生活在上海，能嫁給一個小有名氣的歌星一直是我的夢想。可惜我們只能在一起回憶他昔日的輝煌——現在他的嗓子完了。他和大多數上海男人一樣，會做一手好菜，疼老婆，以炒股為生，仿佛道鐘斯指數是他買體育彩票時猜出來的。我和文正的生活雖然不缺錢，但每個月要坐飛機來一次首都，唐老鴨每個月留給我的那點錢全捐了航空公司，我還是覺得不划算。每個月兩千五百塊，我至少可以拿來買一雙鞋子，對不對？

　　唐萌萌的理由是她生活在首都，消費指數高，要買東西要吃飯要交電話費要和同學應酬，每樣開銷都很大。當然，最關鍵的理由她沒說，她在和一個男孩子同居，租房子的錢是個大數目，就像我當初和我的第一任丈夫矽膠一樣。

　　那是我的初戀。我和矽膠都沒什麼錢，我是即將畢業的實習護士，他是大學輟學的推銷員。但我們又愛得死去活來，於是迫切地需要每天呆在一起。也就是我20歲的時候，我們結婚了。憑我那點醫務知識，以及婦產科醫生對我的警告，我們必須結婚，生下孩子。結婚有好處，我們不用再租房子了，可以冠冕堂皇地住在一起。只是我沒想到，當我們的第七個孩子習慣性流產後，我打電話告訴矽膠時，他竟然出了車禍！

　　那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意外，與我無關的意外。矽膠開著公司的車冒雨在高速公路上飛奔。聽到這個消息，他的腦袋裡打了一個雷。半秒鐘的時間，最多半秒鐘，他撞上了高速公路的隔離帶，手機天線不偏不倚地插進頸部大動脈。他失血而死。我送了首詩給他：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那一次我可真是真的傷心啊，之後我就習慣了。唐萌萌和她的小男朋友可比我們那時候可奢侈多了，我敢奢望在租來的房子裡出現榨汁機和烤箱嗎？難怪她那麼需要錢。但律師是不會向我們妥協的，哪怕我和唐萌萌當中有人願意使用美人計。唐老鴨什麼都預料到了，他甚至預料到了他會死，卻沒預料到物價會漲。

　　現在我只能盼著和唐萌萌同居的那個小混蛋一畢業就趕緊娶了她。如果他知道目前這個腦袋染成茄子顏色的女孩將繼承一筆七位數遺產的話，我想他是不會拒絕的。

　　而今看來，這個小混蛋根本不清楚唐萌萌趁多少錢。

　　"喂，你有打火機嗎？"

　　唐萌萌把自己丟進沙發裡，穿著鞋子的腳架在我的床上。她沒有找到煙灰缸，一雙手在擺弄煙盒與香煙。

　　"我認為女孩子不應該吸煙。"我說。

　　"你不抽嗎？"

　　"不抽。"

　　"哈，真難得，你果然是個'好女孩'。"唐萌萌冷笑一聲，"那個老頭是你的下一個目標？你們幹嗎不住在同一個房間裡，把這間留給我？那樣大家都方便。"

　　和唐萌萌相處，需要極大的肺活量，最好是游泳運動員出身。

　　"我去替你開一間房。"我站起來。

　　"不，還是給你省點錢吧，我不嫌棄你。"

　　"不，我沒說我要替你出錢。"

　　"我可沒錢。買了機票，我只剩一百多塊了。"

　　"那不關我的事，你給我寫過收條。日期是昨天。後面的日子，你要自己想辦法。"

　　唐萌萌不說話。我看得出，她有心事。我是不是太冷酷了？

　　"我當然要自己想辦法，難道我還能指望你嗎？"她底氣不足地說，"可以用你房間裡的電話嗎？"

　　我沒說話，倒在床上拿起一本雜誌隨便翻著看。唐萌萌看了我一眼，似乎希望我離開。我沒動。唐萌萌開始撥號碼。是手機號碼。我聽見電話裡有個女人對唐萌萌說："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您稍後再撥。"

　　根據我的經驗，凡是遇到這種情況，基本上再也打不通了。

　　唐萌萌很沉默，用房間裡的火柴點燃了香煙。煙把她嗆到，她在咳嗽。她可能剛剛開始吸煙。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問。雜誌是過期的，裡面的女人衣著可笑。

　　"你在機場跟我喊的，你忘了？"

　　"是的，我忘了。我跟你喊什麼了？"

　　我只記得唐萌萌昨天再一次遲到。我站在候機大廳外面，背後是大廳裡吹出的冷氣，面前是從停車場散發出來的滾滾熱浪，眼前是匆忙的人流，胃裡是乘坐C市飛機而引發的不適，腦袋裡是對這次會面不愉快的構想，我成了傳說中的油炸冰激淩。

　　我們約好的，可唐萌萌還是遲到了。為了防止她遲到，我還特意撒謊，把我到首都的時間提前了二十分鐘，結果她還是遲到了！啊！這個可惡的女孩！我快被她搞瘋了！她總是有本事以各種方式向我挑釁宣戰。

　　根本不能指望唐萌萌體諒我這一路有多辛苦。因為不識時務地坐了那個玩具飛機，我還暈了機！而再過四十五分鐘，到J市去的飛機就要起飛了，可我還在機場外邊像個傻瓜一樣地站著，竟然是為了等我的"女兒！"真好笑！

　　唐萌萌一點都不瞭解一個職業寡婦會有多忙。她以為婚姻只是我的謀生手段，好像除了嫁人，我什麼都不用幹。事實上，我必須坐四十五分鐘的後這班飛機趕到J市去拿米老鼠的手稿，而這部手稿兩年前就已不在我手上了，被米老鼠的老同學喬拿走說要參考參考。老實說，我並沒有想過一個美學教授研究《先秦女性頭飾與性生活品質》有什麼用。

　　喬向我借手稿的時候，我正在煙臺張羅唐萌萌的父親、我的第四任丈夫唐老鴨的喪事。我覺得喬能找到我很不容易，什麼都沒多想就給了他。我怎麼會想到兩年後會有人想出版《先秦女性頭飾與性生活品質》這樣的書？真希望喬沒把稿子弄丟才好，更希望他還老老實實地呆在J市，讓我一下子就可以找到。

　　但這些都不是我發火的主要原因。最主要的是，如果唐萌萌再晚來一點，我就要錯過遇到烏鴉的機會了。雖然我那時對這次相逢還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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