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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他用以攔截她的手正掛著輸液管,抬得太高,眼看有靜脈血順著輸液管回流。祁善掙也不是,不掙也不是,難過得無以復加,另一隻手覆在臉上,顫聲道:「我說什麼都沒有,就是沒有!這樣不用介意,你也不必擔責,大家都好。」

  周瓚跳了起來,牽動輸液架一陣哐啷響,他罵道:「你別含血噴人啊!哪只耳朵聽見我說怕擔責任了?我要不是怕你心裡彆扭,會順著你的話往下說?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不提,我敢逼你?別以為就你吃虧,老子當初也純潔得很,從頭到尾都是你在我上面。」

  祁善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不顧形象地屈起腿,縮著肩膀把頭埋了進去,仿佛這樣就可以關閉五蘊六塵,心無所礙。她不為已發生的事後悔,然而他當初輕描淡寫的掠過始終是她心裡放不下的芥蒂,從而更咬緊牙關絕口不提。

  那晚她醉得比周瓚深,他記得的事也就比她多。祁善想起了春宮三問表背面的圖案,嗡嗡地罵道:「你簡直變態到極點!」

  面對新的指控,周瓚又在心裡迅速進行了一遍自查自糾,過了一會,他遲疑地問:「你指泳衣的事?」

  祁善被他氣得心灰意冷,悶聲從包裡翻出那只罪魁禍首的表,重重拍在周瓚的胸口。從她注意到錶殼後的異樣,便恨不得找機會把整只表塞進他的嘴裡,只有他的黑心爛肺重口味才能消化掉那變態玩意。

  周瓚接住那塊表,臉上頓時樂了,「別扔啊,這表還挺難得的,當初讓我整整等了一年。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子歉提醒我的時候。」祁善冷冷道。

  「哦……難怪!」周瓚的遺憾毫不走心,很快又恢復至眉開眼笑,細看了一會他的「寶貝」,把表湊在她眼前邀功,「我自己提供的線稿,完全憑記憶畫的。我覺得我把你畫得比較傳神。」

  祁善緊閉著眼睛,她感覺到他胳膊傳導過來的熱氣,想讓他滾遠一點,他的臉落入視線範圍,卻已收起了不正經。

  「祁善!」周瓚欲言又止。

  祁善身上淺淺地浮了一層雞皮疙瘩,不知道他又要搞什麼鬼,只聽見他說:「我要上廁所。」

  值班護士說沒有移動輸液架,周瓚死活憋不到一整瓶點滴打完,他如願以償,祁善送佛送上西。令周瓚意外的是,祁善在這件事上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扭捏不適,她那種無動於衷類似於見過了閻王,也不在乎小鬼上躥下跳。

  祁善拎高了輸液瓶站在燈光不甚明亮的男廁所,背對周瓚。周瓚在小便池前,一手纏著紗布,一手掛著輸液管,窸窸窣窣的好一會也沒完成前期準備工作,剛試探著喊了聲:「喂……」

  「適可而止。」祁善古井無瀾。

  周瓚本來也只是想開個玩笑,在她這般反應下也不敢再得寸進尺,識趣閉嘴。又聽祁善的聲音不輕不重地從身後傳來,「周瓚,我想你答應我兩件事。」

  周瓚訝然回望,發覺不妥之後又及時轉身,所幸她留給他的只是背影,「你先說。」

  「那晚上的事我有一半責任,我……不怪你。已經過去了,從前可以當沒發生,以後也沒必要再提。」

  「我為什麼要答應?」

  祁善早料到他有這麼一說,繼續道:「你答應,我感謝你。不答應的話,像你說的,我們早就不該做朋友,也沒必要再勉強。」

  回應她的是一道水聲,在安靜得幾乎可以聽得到點滴流動聲的空間裡分外清晰。祁善耐心等待,過了一會,他在沖水的聲響裡痛快地呼了口氣。

  「周子歉知道了?」

  「你先說他為什麼打你。」

  「好,祁善,我可以閉嘴。如果周子歉追問手錶的事或起了別的疑心,其實也簡單,只要你不承認,權當是我的意淫好了,這算不了什麼。也不用你感謝,我不是為了成全你們。我要讓你知道,我不靠那點陳年舊事。你們以後成不了,也賴不到這上頭。」

  祁善沉默,周瓚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說:「你總把我想得太不入流。以前和你相親的兩個男人,一個娘裡娘氣,一個三句不離你爸的收藏。你同事介紹那個海歸博士和前女友都沒分乾淨。你倒好,把責任都推到我頭上。」

  「好和壞,成不成不該你說了算!」祁善背影僵直。

  周瓚說:「我看不慣你自相矛盾,口口聲聲把愛掛嘴邊,你找的是你愛的人嗎?」

  祁善氣極反笑,「『愛』字從你嘴裡說出來太可笑了。」

  周瓚的話裡也有困惑,「欲望和依賴,這些我們都不缺,還不夠嗎?」

  一側洗手台有個關不牢的水龍頭,滴答個沒完,小便池水箱嘩啦啦地蓄水,隔壁女廁好像進了人,腳步聲,閂門聲歷歷在耳,半封閉的空間裡混合了消毒水和淡淡腥臊味。祁善做夢也不曾想過她有一天會在廁所和周瓚討論「愛的真諦」。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轉過身來,貼近她站著,「祁善……」他又喊了她一聲,手猶豫地觸碰她的肩膀。她還舉著輸液瓶,周瓚盼著那瓶藥水怎麼也滴不完。

  「你洗手了沒有?」祁善晃動肩膀閃開他的手,忍無可忍,「我要你答應的第二件事:好好說話,不許靠得太近!」

  護士給周瓚拔了針,祁善在外面打電話,周瓚目光不時投向她走出去的方向。從廁所回來後,他連心理上都有了一種暢快感,像付出了百分之九十九汗水的人終於找到了那最後一份靈光。他精准地將按壓扎針處的棉簽扔進垃圾桶,坐在他身邊的老頭打量著他滿臉的春風蕩漾,還有一身的傷,投以同情的目光,「造孽啊!」

  周瓚把那塊表戴回自己的手腕,他從不避諱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瘋狂。早在隆兄無意中提起這款表的存在,他就充滿了興趣:不需要偉大的主題,只有無理性而又直白的熱烈糾纏。本能比一切的心緒更善於尋覓出口,他願意讓他的時間停留在最值得懷念的一刻,即使無人時,冰冷的錶殼熨帖著肌膚,也會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溫軟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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