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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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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說:「是的,那是很難得的。這些日子,我在想以後的事,可是,這有些複雜,我想我需要一點時間。」他看著我,徐徐說:「那你一定要想好了。還有,續艾,如果需要我的幫忙,我會覺得很榮幸。」我笑:「好的,你可要記住自己說的話,到時候別忘了。」他鄭重地點頭,摸著胸口說:「不會的,永遠都不會忘,在這裡存著呢。」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看著他扯出一個微笑:「操曹,你對我這樣好,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隨即拍了拍手,說:「你看,天都暗了,我們下去吧。我有點餓了,也該吃晚飯了。」 一路送他下去。他從後車箱裡搬出一個大大的白色塑膠箱。我好奇,問:「裡面裝的是什麼?」他笑:「我到南方開會,順便帶過來的荔枝,純天然的,加冰密封的,還很新鮮。」我瞪大眼,說:「我雖然愛吃,可是這麼多,也有點太——」過意不去。他怎麼知道我喜歡吃荔枝?不過荔枝這東西,大概很少有人不喜歡的。而且這樣千里迢迢地運過來,真是——禮輕人意重。我覺得喉嚨酸酸的。他笑:「不要緊,慢慢吃呀,放冰箱裡冷藏,不會壞的。北京這邊都沒有這樣好的。」我說:「操曹,真是謝謝,難得有人這樣想著我。今天沒準備,冰箱裡什麼都沒有,改天一定請你吃飯。」他忙問:「哦——你的意思是你親手做嗎?」我點頭:「嗯,我做。」他連連說好,很高興地走了。 趙靜上早班回來,急匆匆地換衣服趕著回家,她明天休假。我忙包了一大袋荔枝,笑說:「大姐,這個你帶回去給小孩吃。」她吃了一驚,說:「這麼多?你還是自己留著吧,小孩子吃多了上火。」我說:「你拿著吧,多著呢。操曹今天送了一大箱過來,我都擔心吃不完。喏,你看,箱子還在那呢。」她笑:「那我就不客氣了。操曹這孩子,一心一意,心眼好,我真是喜歡。」話裡似有深意。我頓了頓,坦然地接上去,點頭:「是呀,我也很喜歡他。」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走了,晚上注意點,聽天氣預報說半夜可能有雷陣雨。陽臺上還晾了衣服呢,可別忘了。」我笑說:「你就放心走吧,我等會兒就收進來。」 夜深人靜,仍然沒有一點睡意。關了空調,打開窗戶,風呼呼地灌進來,吹得窗簾嘩啦啦地響。過了會兒,覺得有些涼,我放下手中的書,披上外衣,起身關小窗戶。外面不時劃過一道閃電,隱隱作響,像一條金鱗,在頭頂遊走,離這裡應該還很有些距離。我探頭看了眼,天空越發的鬼魅陰沉,散發出幽幽的光芒,使人膽戰心驚。一道亮光忽地在眼前炸開來,隨即是「轟」的一聲悶響,仿佛就在耳邊,嚇了一大跳。我趕緊縮回來,籲了口氣,順手拉好窗簾。看來,又是一個雷鳴電閃、風雨交加的夜晚。 外面風起雲湧,狂風「呼——呼——呼」就在耳根底下刮過,閃電的幽光從窗戶裡透進來,映在牆壁上,周圍一片慘白。「轟隆」一個驚雷,我撫著胸口坐起來,心神不寧。只聽見鐘錶滴答滴答的聲音,房間裡靜如死水。我大喘口氣,正準備躺下來,仿佛聽見敲門聲,心口猛地一緊。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卻又什麼沒有。我心突突地亂跳,半夜三更,陰風濕雨,不會是鬧鬼了吧? 雙手抱臂,呆坐了會兒,敲門聲急一陣緩一陣,真真切切。我咽了咽口水,隨手抄起包裡的軍刀,高聲問:「誰呀?」一個含糊的聲音傳進來,也沒聽清說什麼。我按住門把,又問了一句:「誰呀?有什麼事?」聽見模糊地喊「夕——」我趕緊打開門,周處一個不防,差點載了進來。我忙扶住他,滿身的酒味,愕然,一眼瞥見門口散亂的煙頭。輕聲問:「周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為什麼喝這麼多酒?」他沒回答,閉著眼在沙發上重重倒下來。 我找來熱水,搖著他說:「喝醉了嗎?用毛巾敷一敷會好一點。」見他沒動靜,只好用微濕的毛巾替他擦了擦臉,說:「累了吧?要不在這先躺會兒?」抽身要走,他迅速撐起上身,單手摟住我腰,沒有出聲,眼睛仍是閉著的。我試探地問:「周處,知道我是誰嗎?」他微仰起頭,好一會兒才說:「夕,先別走——我頭痛。」眉毛都糾結在一起,似乎真的痛得難以忍受。我拉過軟枕墊在他背後,說:「好,那你先躺下再說。」搖著他的手,緊如鐵箍,好半天才松了。這樣的周處,與平常大不一樣,陌生而危險,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使得他平日裡的鎮靜霸氣全線崩潰。我定了定神,將毛巾浸熱,疊成條焐在他額頭上。 我低聲問:「要不要進去睡?」他咕噥一聲,伸手扯領帶,陷在沙發裡沒有起來的意思。我進去拿了條薄毛毯,搭在他身上。低頭,見他眼圈微紅,嘴唇乾燥,問:「要喝水嗎?」他點頭,手卻沒動。我湊近他,將他的頭抬高,說:「那你慢點喝,別嗆著。」水沿著嘴角流下去,喉結上下滾動。我拍了拍他的肩,說:「那睡吧。」站起來將燈關了,屋子裡一時靜下來,只聽見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砸在窗戶上,雨水嘩嘩地往下流。 轉身要進房,他已經坐了起來,黑暗裡,只看得見沉默的背影。我想了想,在他身邊坐下,問:「有沒有覺得好點?」他「嗯」了一聲,幾不可聞。外面的風雨、相對的無證以及紛湧的黑暗都讓我覺得不適且不安。我打破沉默,說:「黑漆漆的,怪可怕的,我去開燈。」他拉住我,喃喃地說:「不要開燈,可以嗎?」我看著他,臉龐在透進來的微光中若隱若現,點頭:「好。」他頓了頓,又說:「我太污濁,見不得光。」聲音低沉暗啞,似是內心最深處的囈語。我搖頭:「不,周處,不單是你死我活,人人都污濁不堪。」既在這塵世打滾,便宜惹一身塵埃,誰都避不可免。 他抽出一支煙,夾在指間,卻沒有點火。我終究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周處,能告訴我,出什麼事了嗎?」他將目光從遠處抽回,問:「夕,我可以吻你嗎?」淡然的聲音,認真的神情,禮貌的徵詢。我壓下紊亂的心跳,輕輕閉上眼,感覺到他的唇在嘴角來回舔吮,在齒間徘徊,冰涼哆嗦,才察覺到他的緊張顫抖,許久才平復,漸上軌道。那是一個真正的吻,男人對女人。他的舌伸進來,長驅直入,半途卻又戛然而止。他握緊雙拳,頹然地道歉:「夕,對不起。」聲音似乎哽咽。我微微搖頭,柔聲說:「不,周處,你不需要道歉,我很感激,一直都是。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被人愛,感覺很好。」我知道他愛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知道的。他愛得如此隱忍痛苦,唯恐傷害了我。 他捧起我的臉,暗中仍然清楚地看見他的眸中有沾光,低歎一聲,直入心扉,半晌說:「足夠。」站起來,掉頭就走。兩個字在心頭狠狠一撞,餘音嫋嫋,久久不散。我擔心地喊:「周處——」他慢慢轉身,看著我沒說話。我胡亂地撩了撩早已亂七八糟的頭髮,說:「外面在下大雨。」他在那站了許久,既不離去也沒有留下的意思。我又說:「這麼晚了——你又喝醉了——」他突然出聲:「夕,我沒有醉。」我抬頭看他,他接著說:「我吻你,沒有醉。」我忙說:「我知道,我不過是擔心你。周處,這個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了。」爸爸媽媽都走了,林彬也走了,我只有他了。今晚的他,讓我擔心得渾身僵硬,卻不敢洩露分毫。 他走過來,理了理我鬢邊的頭髮,柔聲說:「不用擔心,我要走了。」我十分惶恐,死命拉住他,顫抖著問:「你要去哪裡?」他輕拍著我的手背安撫我:「去遙遠的地方。」我嗚咽著喊:「周處,你這就要走了?」他擁緊我,長歎一聲,喃喃地說:「夕,對不起,我必須走,今晚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我仰首,問:「什麼時候走?」他頓了頓,說:「明天。不能引起注意。」我點頭,鎮定下來:「好。那——以後呢?」聲音嘶啞。他看著外面潺潺的雨幕,慢慢說:「等風平浪靜。」我擦了擦眼淚,說:「好,放心,總會風平浪靜的。」 他說:「夕,你自己保重。」就這樣轉身下樓,連背影都被隔絕在門外。我在客廳裡心慌地站了會兒,拿起一把傘,赤腳沖下去。喊住即將鑽入雨幕中的他:「等一下!」他猛地轉身,迅捷如獵豹,見是我,才鬆弛下來。我說:「周處,外面雨下得太大,給你傘。」他接在手裡,黯然半晌,說:「快回去,小心感冒。」我點頭,抱住他,親了親他臉頰,說:「周處,我要你好好的——」幾乎泣不成聲。他點頭,鄭重地說:「好,我會的。你快回去。」我哽咽說:「我看著你走。」十分堅持,他沒再說什麼,打開車門,彎腰鑽進去,將傘折好。回頭看了我一眼,眸中閃著深沉的光,似有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車子濺起滿地的水花,漸行漸遠,黑暗中很快消失不見。我呆立許久方轉身離去。 一個晚上,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心在恐懼的暴風雨中漂流,似乎永無盡頭。雨聲漸漸小了,滴答滴答,統統落在心頭。天空似乎透出一絲微光,黎明前的黑暗,像一道深淵,危險的蟄伏。我翻身而起,掏出枕頭底下的玉雕,小小的飾物靜靜地躺在手心裡,衝破魑魅魍魎,發出淡淡的瑩光,光華內斂,溫潤柔和。據說玉能逢凶化吉,驅災避難,希望我,我的影能伴他永遠平安。我慕名一顫,似乎預感到什麼,心中不斷掀起滔天巨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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